对方的终点线太过遥远。
“我想考振华。和你一样。”
沈屾反手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却飘到邈远的某个点上。
“我必须考上振华。”她说。
余周周动容。和她吵架的人究竟说了什么,让她用上“必须”这么严重的字眼?
已经来不及揣摩了。老师在一旁指挥大家一排排地起立,撤到后台排队准备上台。
余周周只能用力地握了握沈屾的手,然后沉默地起身。
杀气。
余周周和临时同桌温淼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担心。台前的沈屾浑身散发着比平时还要冰冷十倍的杀气,其他人只是觉得有些怪异,误以为沈屾只是紧张,只有他们两个能够清楚地判断出沈屾真正的情绪。
语音中些微的颤抖,还有过快的语速。
实验结束,被安排好的群众演员余周周举手提问:“请问这个实验中的光源为什么要选用激光棒而不是手电筒呢?”
“因为……”沈屾的搭档是个胖胖的男生,话还没说完,沈屾已经开口盖过了他的蚊子音。
“激光棒发出的激光光线比较集中,打在玻璃缸上只有一个红点,便于记录数据,同时,红光相比手电筒的光来说,穿透力更强,当我们用色拉油等透明度很差的液体进行实验的时候,同样能清楚地看到记录点的位置。”
连珠炮,流利快速得吓人。
“谢……谢谢。我懂了。”余周周干笑了两声坐下,沈屾已经点了另一个举手提问的同学的名字。
“她吃炸药了?”温淼轻声问。
余周周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恐怕现在观众席里面坐着某根导火线吧!”
温淼有些不解,只得笑笑:“你说你们这样,不累吗?”
我们?余周周诧异。她和沈屾,很像吗?
第二个实验就轮到余周周和温淼。他们上台的时候沈屾正在收拾实验仪器,余周周听到很轻的一声“加油”,甚至有些像幻听。
温淼笑不出来了,真正站在台上俯瞰台下黑压压人群的时候,那感觉和坐在课桌前是完全不同的。
“开始吧。”他深吸一口气,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从小到大就没有站到台前的机会,所以温淼真的有些抖。
“急什么,”余周周笑了,“我们还有一句话没说呢。”
“说什么啊?大家都在等着咱们呢!”温淼吓得脸都变色了。
“猪。”余周周气定神闲,“反正开场白是我的,你要是不说,我就不开始。”
温淼气极,呆望了两秒钟不得不僵硬地对着台下的茫茫人海轻声说:“台下的……
都是猪。”
“台下的都是猪。”
“台下的都是猪。”
突然就毫无预兆地笑了出来,脸上也不再僵硬。重要的不是真的要在战略上藐视观众,而是这种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情,既恐惧又刺激,确切地说,是把恐惧提前度过了,后面的实验,反而就都变成了小菜一碟。
侧过脸,身边的搭档余周周笑靥如花,眼里满是鼓励和赞赏。
温淼感到心间淌过暖流,却在同时,有种深深的失落。
身边这个家伙,轻而易举将会场气氛转暖,站在台上说话就像平时一样自然流畅、亲切大方,偶尔的小幽默赢得下面会心的笑声。温淼忽然觉得余周周如此耀眼,跟六班或者十三中的所有人,都不属于同一个国度。
就好像,早晚要飞走。
“地球不是圆的吗,你们的地平线为什么用方盒子?”
余周周愣了,这个问题根本不在计划范围内,她也不大明白。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发呆中的温淼,对方没反应,她尴尬地笑笑说:“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啊,不过倒也不难解释,让我的助手来给你解答这个问题吧!”
温淼这才清醒过来,愣愣地问了一句:“搞什么,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助手了?”
观众席上爆发出了笑声,这种搞笑绝对不在计划内。物理老师和全班同学都只能傻傻地愣着,而那个提出难题的同学也非常羞愧地坐下了,准备迎接老师的批评。
温淼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在大家的笑声中,他有些无助地和余周周对视着。
余周周却扑哧乐了出来。
她敲了敲桌子,大声说:“别笑了,安静!”
笑声渐渐平息,大家都睁大眼睛想要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作为科研工作者来说,有两点是要牢记在心头的。”
温淼在心里哀号。余周周又要开始胡扯了。
“第一,我们心里不能存有功利心,谁是组长谁是助手,这不应该是关注的焦点,科学精神才是最重要的,永远记住,真相只有一个!无论是组长还是助手,都对它负有责任。”
说完,还朝温淼示威性地笑了笑。
我呸。温淼在心里狠狠地踢了余周周一脚。
“第二,不是所有实验从一开始就完美,在遇到问题和不足的时候,要及时停下脚步,并能虚心听取意见,防止南辕北辙。因此,包容性是很重要的。所以,对于这个同学你的问题,我们两个的确不是很清楚,实验结束后一定认真思考找到答案。当然,现场如果有同学清楚的话,可以现在为大家解惑……”
“我知道啊,这很简单。”
话音刚落,台下就传来了应和的声音,时间差掌握得天衣无缝,好像事先排练好了一样。温淼朝观众席看过去,发现第一排边上站着的那个男生,赫然就是罗密欧。
“地球是近似球体不假,可是我们并不是站在卫星上远眺的。由于地球表面积很大,人站在地球上,相对地球实在太小太小了,而且眼界范围只有面朝的正前方,所以只能看到地球很小的一块面积,也就意味着,人是看不到整个球面,又怎么可能有感觉弧度呢?假使我们把圆当作一个正N 边形,截取足够小的一段,那一段看起来就会是直线段。同理,如果是地球的话,截取足够小的平面,那段平面根本就不会有弧度,所以你们用方形纸盒子代替地平线,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男孩说完,就敛起笑容认真地盯着余周周看。
余周周只是轻轻回了一句:“回答得真精彩,太感谢你了。”
罗密欧仍然执拗地盯着,最后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有人注意到这句驴唇不对马嘴的道歉,可是温淼感觉到余周周微微抖了一下。
余周周转身开始笑意盎然地把话题拉回到实验上,面对大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做了非常大气的总结陈词。对于她的危机处理以及台下那个罗密欧的出色配合,场上的观众纷纷给予热烈的掌声以示赞赏。
温淼下台的时候只感觉到了空虚和沮丧。在余周周拍着胸口庆幸地重复“总算糊弄过去了”的时候,他出奇地安静。
自己的木讷表现已经不值得沮丧了,沮丧的是,他竟然会在意自己的表现是不是木讷。
这种强烈的得失心,在被他们耀眼的针锋相对照拂过后,破土而出,扶摇直上。
也许很多年后想起这次公开课,他能记得的,只有两个瞬间。
一个是余周周气定神闲地站在台前,微笑着说,台下的都是猪、猪、猪!
另一个则是白衬衫的少年,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侃侃而谈,最后旁若无人地当着黑压压的观众的面,专注地看着余周周说,对不起。
温淼有些忧伤地想,其实无论余周周多么亲切友好地邀请自己,他都没有说“台下的都是猪”的资格。
在他们的舞台上,他才是那头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