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述一面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一面观察着谢安的脸色,一夜未眠的少年看起来有些苍白,但生得一副好皮相和绝佳的气质,让他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飘逸气质。
王述怔了怔,记忆里伏案通宵的父亲也似乎是这样的,即使听到让人头疼的事,也不会大怒,只会在脑海中思索,眼睛里像是沉入了深海。
蓦然间,那片深海幽幽望向了王述,谢安开口问道:“你为何在观察我?是不是司徒大人命你观察我的?他想知道我在两个好友受难时,会是怎样的情绪?”
王述眨了眨眼,心头偷乐,连忙点头,“三郎真是聪慧,不愧是世叔看中的人。”
谢安蹙眉,“他就一点也不担心阿劲?”
王述茫然道:“谁是阿劲?”
谢安懒得同他解释,当即知道为何昨夜王彪之拦着他去找阿甲和阿乙,沈劲就算不会死,现在也会在受着刑讯之苦。
至于桓温的事,只要寻到阿润,就能解释清楚,阿润昨夜跟沈劲一块儿,现在也不知司马宗有没有将他给杀了。
但桓温的罪并无实质证据,桓彝将他送去刑部也是为了名声,起码他不会有事,只要郗鉴一回来,桓温必定是功臣一名,因为桓温救了许儒之子,还有潜伏落星楼之功。
谢安心头有把刀悬着,让他心中不安难耐,可王导为何还如此镇定,还要继续考验着他?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差距么?
王导手中有大把棋子,无论是谢尚还是沈劲都是其中一枚,谢安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或者眼下毫无实力的他,根本只是局外之人。
就如同坐在王座上的傀儡司马衍一样。
七月风景如画,若要描叙,能将繁缛的词藻堆砌成锦绣华丽的蚊帐,然而这蚊帐终究是要染上尘埃的。
尘埃无处不在,就像人生命中无处不在的烦恼。
活着就有烦恼,流民为了一顿饭而拼命,平民在为家庭生计苦恼,寒门在为子弟的前途烦恼,而谢安呢,处于二三流士族阶层的谢氏,在东晋初年的建康,该何去何从?
东晋南朝数百年,能成为一流门阀的姓氏,十个手指头就能数清,若历史不变,那么谢家迟早要站在权力的顶端,然而未来似乎让他有些看不懂了。
因为如今他是谢安,他不想走东山归隐的路。
他与王导有了交集,成了他的学生。
老师要考验学生,然而这个老师似乎忘了这个学生才十岁。
谢安看了一眼王述,发觉这个时候,他目前能动用的棋子只剩下王述了。
阳光渐渐铺洒开来,乌衣巷的燕子们再一阵就该往更南的地方而去,满目的绿叶繁华依旧让人有夏日的错觉,其实四季更迭,万物遵循自然,一切都没有变。
只是人的心常变,比如将湖面的阳光当成心底的镜子,镜子里倒映流云与浮生。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怀祖兄今日还有公务在身么?”谢安问道,王述喝了谢安的茶,干脆帮他整理乱糟糟的书案。
王述边整理边无奈道:“自然是要去廷尉处办公,还要翻阅些律法书简,总之一切都是为了坦之和处之的未来啊!”
谢安觉得此时有这个好相处的老妈子也不错,不由微笑道:“不要这么麻烦,反正你去廷尉也没啥用处,不如陪我去四处走一趟,查查案子。”
王述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把谢安当成十岁的少年,而是将他当成先父的投影,于是很自然问道:“什么案子?”
谢安倚在窗边,平静道:“太宁七年,先帝司马绍遇刺一案。”
王述一怔,手中事物哗然落地,竹简发出哗啦刺耳的声响,他望向谢安,这在窗前伫立的淡然少年,他的脸一半沉浸在阴影里,一半沐浴在阳光中。
先帝遇刺一案始终是压得廷尉刑部抬不起头来的案子,也不知暗中处罚了多少禁军和卫尉的大换血,庾氏彻查令下时,首当其冲就是收留宋衣的阮氏被怀疑,幸有祖上名声,庾亮才没敢动阮氏,然后就是谢家……
虽说先帝被刺是一件大事,但眼下根本没有谁敢真正接手此案,王述再对政事迟钝,也知道自己这回要摊上大事了。
“你可是廷尉史,查案是你的本职,无人能拦你。”
“我可是第一目击证人。”
“你想知道,那一日,为何我会那么巧遇见这事么?”
“我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局外之人啊!”
少年似拔出了悬在心头的刀,如秋日满庭的阳光那般,锋芒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