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薄暮,云城有风。
夏风不算烈,吹过山林草木,拂过街市夜灯,在人息与山野间川流。
各家灯火也渐渐点亮,或有热闹之地,或有宁静之地,云城在这一点上,与大多数边城无异,满是人间气。
竹林小筑里,梦不语静静的站着,任由夏风拂在脸颊,流苏微动,长发轻轻扬起,挽着的朱钗与一身华贵锦裙有些不衬。
那是一支素钗,与她二十年前初见他之时,所戴的那一支很像。
在目送丈夫凡尘送客的背影渐渐消失,梦不语沉默了很久,宁静的眼眸中难得的透着茫然无措。
微怔的情绪,让她一瞬分不清天边薄暮的颜色,究竟是绯色多一些,还是暗色更多。
算着时间,梦不语愣神片刻后,还是回到了后厨。
将剩下那些馄饨包好,默默的往灶台里添柴,等待铁锅内汤水的沸腾。
其实对于修者而言,哪里需要这么麻烦,灵火一燃便足够煮沸,平日里旁四人做饭时,也会用这个技巧。
——唯有凡尘做饭,每一次都会这么费时费力的挑选干燥的上好柴火,默默点燃,任由温润的火焰燃烧铁锅,直至饭菜的芳香一点点充满整个院子。
他说,这样的饭菜会有家的味道。
过往的二十年,梦不语深以为然,哪怕早已经很多年不愿吃东西的她,对丈夫的每一道手艺都珍惜非常。
他的手艺,比过往吃过的诸多仙餐佳肴更要美味。
每每品尝,就像是儿时还在梦海阁时的安稳与幸福。
或许菜色因地域差别,因厨艺的差异,会有实际上的不同,但不变的是一样温暖的味道。
这是自梦海阁被毁,飘零世间游荡多年的她,曾经只能在梦里奢望的感觉。
哪怕她过往被彼岸红尘收留,在太清宫与天山瑶池避难,都受到了罕见的友善与关怀。
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与儿时那个真正属于她的家,永远不可能一样。
——很多事情并非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但失去了却真的无法再难拥有。
直到她嫁给了这个书生,与他一同在云城拥有了这间竹林小筑,孕育了继承着两人共同血脉的儿女。
她才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家,找回了那份早已不觉得会再次出现在自己人生中的奢望。
——只是现在,她有些分不清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
……
汤水咕嘟开了,透着沸腾的水雾,梦不语这才回过神来。
她认真的一样样加着调料,就像是年幼时贪嘴,娘亲总是会亲手给她下馄饨的模样。
那时的她还很奇怪,为何别人家的娘亲都会做点心给孩子吃,亦或者做许多精致的小食,而她的娘亲只会下馄饨?
后来年龄稍大,梦不语才得知,身为阁主夫人的娘亲根本不会下厨,莫说梦海阁有专料膳食的厨修,她娘亲本身的厨艺也差到不敢下厨。
每每娘亲不服气,想亲自下厨,都是父亲提前给她包好了馄饨,备在了屉内,无论清蒸还是水煮,都可以很简单做熟,算成是娘亲的手艺。
那时,她缠着娘亲,娘亲便会亲手将父亲提前包好的馄饨煮给她吃。
其实味道远没有梦海阁的厨修好,甚至比不上风陵城内诸多老店的早食,但却是梦不语记了七百年的味道。
她也曾害怕过,畏惧过,崩溃过。
但谁也不知道的是,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除了复仇的执念,还有内心深处,对‘家’的奢望与期盼。
哪怕梦不语心中清楚,这份奢望太过贪婪,几乎再也不可能重新拥有。
直到在云城初遇那个书生,她才重新拥有了不敢清醒的美梦。
“其实他一直都有很多问题,只是我不敢面对吧。”
慢慢的,梦不语将一个个馄饨下锅,飘了一层紫菜与葱花,将虾碎拌入蛋花,继而在沸汤中烫出了漂亮的颜色。
细细想来,她又何尝不明白,世间哪有所谓的‘大运气’。
那些捡到的失去灵气的精巧灵饰,那些出游偶然摘到的养颜灵草,那些她想要随时能得到的有趣且偏奇的小物件……
梦不语成亲之时,的确未曾探查到丈夫体内有任何灵力,以她的见识也并不认为那弱小的灵魄,会属于一个强大的灵修。
但这并不代表她二十年来,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相反,让她困惑的细节有太多。
还有自家儿子与那竹姓小辈,诸多马脚未免太杂。
她却害怕失去丈夫,下意识的略过了许多无关紧要的真相,拖延面对,直到而今再也无法说服自己。
——拥有过之后在失去,大抵比从未拥有过更加残酷。
她不怕死,不怕最可怕的邪祟,甚至能忍受让人发疯的绝望,但唯独舍不得再次失去这份温暖。
她很害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
……
馄饨煮熟了,梦不语将馄饨盛在了青花瓷碗里,轻轻的端出了后厨。
凡尘还没有回来,她就静静的坐在了石桌上。
薄暮的浅风吹来,偶有竹叶瑟瑟,却没一片能落在碗里,原来是她用灵力拂开了尘埃,一直温着瓷碗。
下意识的看向院子内的每一片翠竹,每一片花田,都已经比二十年前繁茂许多。
那躺竹椅还在院内,她曾经怀着生儿与蓁蓁的时候,总是喜欢躺在上面晒太阳,他就会在她身旁,轻轻替她摇晃竹椅,讲那些自以为有趣的小故事。
她不爱笑,但也被他哄着笑了很多年,至今犹记每个瞬间。
流转的四季,变迁的星海,衍化的万物,永远让她安心的俊朗书生。
恍惚了不知多久,那书生踏着绯色的夕阳回来了,身姿沉静儒雅,像是传说中的运筹帷幄,风姿英发。
——只有她一个人像是傻瓜,被自愿逗的团团转。
院内,风已停,蓦然的寂静无声。
除了两人遥遥相对,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水汽弥漫,就再也没别的声音与动静。
梦不语低着头,依旧用灵力温着瓷碗。
凡尘愧疚的看着梦不语,满怀歉意。
“我可以解释。”
凡尘的声音难得气弱,这是他漫长的生命里,罕见的与人低头。
他知道梦不语这次真的生气了,绝对不单单是隐瞒的问题,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梦不语悠悠抬起了头,看向凡尘的眼眸中,是罕见的陌生与平静,更深处的情绪只有两人自己明白。
“不用解释的。”梦不语的声音很轻,担心凡尘误会,又补充了一句。
“我没有怀疑你。”
这是相信,也是疏冷,凡尘明白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就算能解释,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等到他走到梦不语身边,梦不语将馄饨递给了他,尚且热气腾腾,在薄暮间汤水相融,显得很好看。
凡尘默默的吃着这碗馄饨,开始尽力思考,要如何哄梦不语开心。
但他却发现一个很无奈的事实。
再完美的话术,也无法让一个本就爱着他的人重新爱上他,同样无法让一个本就相信他的女人重新相信他。
直到吃完了这碗馄饨,凡尘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将归来之时那句演练了无数次的道歉说出来。
因为没有意义,此刻的梦不语不会听。
无关相信与否,更无关原谅与否。
他放下了碗,干脆走到了梦不语身旁,企图将她紧紧抱住。
凡尘有一种预感,如果他今天不能抱住梦不语,或许妻子很快就会离开他,至少会离开一段时间。
不同于过往她每次‘行商’之时的路途距离,而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梦不语感受着熟悉的怀抱,一如过往温暖与宽厚,但却让她觉得没有了过去的安全与熟悉。
——这时梦不语才明白,原来此刻缺少的,大抵是那叫做‘家’的归属感。
这种归属感除了儿时的梦海阁,哪怕是彼岸红尘与两位义姐也无法给予她,只有这个书生之前才能。
只是此刻的忧虑与难过,极大的淡薄了这种归属感,才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与委屈。
——自己真的了解过他吗?
梦不语微微回头,眼眸中是复杂且难过的情绪,竟是隐有泪花。
“你觉的这些年……好玩吗?”
一句话,像是两柄刀子,戳着两个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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