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七娘子爱吃玫瑰腐乳。
中元进来看到,也叹息道,“我们家的四少奶奶,也算是个体贴人儿了。只可惜太太难伺候……四少奶奶也日夜受她的搓摩。”
七娘子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沉吟着没有说话。
到了下午,二娘子又派人给杨家送了些吃用之物,多半是些自己田庄上做的好糖,还有些孩子们的玩物儿,又给七娘子送了一张名帖,带话说,“这是我们家少爷的启蒙恩师,因为少爷眼下要进家塾上学,正刚辞了馆在南城小住。我们夫人说,先生是极好的,也很和气,又并不会过分溺爱了学生。若是少夫人看得好,便以这张贴上门去请就是了。我们已经预先打过了招呼。”
四郎、五郎过了年,也就到了开蒙的年纪。七娘子已经是在外院预备了一个小小的院子,打算等过了正月十五,就安排孩子们去读书了。
赏过二娘子派来的妈妈,又和她说了几句闲话,宫中来人:许太妃和六娘子一道赏了些宫点并细巧玩物,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七娘子所得的当然特别丰厚。
派出来传旨的太监又特别给七娘子请了安,掏出两个锦盒来送她。“这是宫中人的一点心意,请少夫人不要嫌弃。”
宫中内侍,素来是眼高于顶,即使看在许家的面子上,并不会特别来摆架子。但这位内侍对七娘子也实在是太客气了一点。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她站起身来谢过了这位太监,又笑着问,“两位娘娘在宫中都好吧?”
这位张内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都好,都好,您也知道,如今宁嫔娘娘在宫中,可是——”
他就竖了竖大拇指。
自从焦阁老十月里告老还乡,大老爷的声势一时大壮,尤其是六娘子又得宠起来,这几个月,虽然不说是频频侍寝,但皇上一个月内有那么一两次有兴致的时候,也多半是传唤六娘子进乾清宫去服侍。这一向声势就不同以往,更有太妃时常叫到身边说话,皇后频频抬举,虽然说位份上是还不如牛淑妃,但竟也隐隐有和她分庭抗礼的意思了。
七娘子会意地一笑,送走了张内侍,回身开了盒子看时,封锦是送了她一个小巧玲珑的玉摆件,又有一纸短笺,谢过她对封太太做的几件小衣服,一并传递封绫挂念,请七娘子有空出门的时候,到封家来做客。
连太监则是送了一副绣件——虽然没有明言,但只看手笔,七娘子就知道是九姨娘当年的作品。
这件一尺大小的斗方,绣的是百子千孙图,虽然有了年头,但色调璀璨用色大胆,用针有逸兴遄飞、潇洒飘逸之态,应当是九姨娘最得意的那一段时间所作。
七娘子凝视着这一副斗方,忽然间,往事全都涌了上来。
她出了西三间,走到明德堂西翼最里头的小屋前,亲自从腰间寻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而入。
这一间屋子,和东翼的那间静室相仿,也陈列了一个小小的香案,香案上挂了九姨娘的小像,七娘子得了闲,也时常过来给九姨娘上香。
七娘子就站在香案前,一动不动地望着九姨娘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很多往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点一点被埋藏进心底,虚假的平衡维持得太久,居然也会被一些人当真。
五娘子的死是如此,九姨娘的死,又何尝不是如此?
曾经她以为报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加害于九姨娘的人,似乎只有大太太一个。可是当线索开始分明,当年的恩怨间,牵扯进了如今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她,是不是也因此而却步了?
是不是也因此而害怕将当年往事重提,免得搅乱了自己的生活?
如果是连太监三番四次地辜负了九姨娘的想望,如果是黄绣娘将九姨娘出卖给了大太太,如果是封家已经去世的大舅,将九姨娘逼到了不得不为人做妾的地步,如果是大老爷将九哥抱到了大太太院子里,暗示她留子去母……那么加害于她的人,到底又都有谁呢,还是每一个人,都推动了她这一生的悲剧。
她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的口头禅。
“人这一生,也都是命。”
可即使是望着九姨娘的小像,她脑海中的声音也还清楚,但七娘子却愕然发现,她已经无法在心底清晰描绘,画出九姨娘的面容了。
她尚且如此,而九哥呢?
九姨娘存在于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会不会也将随着她的淡忘,而就此消逝?
而她这一生,是不是和她说得一样,“只要你和九哥儿能平安长大,我死也瞑目。”
她能瞑目吗?
七娘子的手一下就按住了自己的小腹。
母爱,是她始终未能理解的一种情怀,前世她被弃置在孤儿院前,而后世她尽管短暂拥有,却依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九姨娘在那样的境地里,却依然不怨,依然殚精竭虑地为她铺路,而宁可她不要报仇。
曾经她过得很不快乐,对于生育,也根本没有一点想望,只要想到生育时可能遭受的危险,生产前后必须的多重防范,她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来能抱养一个庶子,好好待他,也就足够。
可现在,她渐渐地明白过来,生育后代的意义已经远大于可能遭受到的一切危险,她始终未能免俗,始终还是想要生育一个后代。
而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过来,大太太对九姨娘的所作所为,居然是这样深远地影响到了她的一生……而她甚至已经太过疲惫,疲惫得无暇去想着报复。
她已经有太多的事要做,她要调理自己的身子,她要查明五娘子一案的谜团,她要坐稳主母的位置,将五少夫人打压到不能再威胁她的地步。她要做的事是这样的多,多到即使是七娘子,也已经身心俱疲。
七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闭上了眼睛,垂下头疲惫地将脸埋在了双手间。
半天,她才抬起头,无声地出了屋子。
事情,总是要一件一件地去做。不管什么事,她都能,她也都将得到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结果。
进了西次间,她叫过立夏低声吩咐。“年后两个先生南下的时候,你让她们带上我的一封信和一个口信,去余杭走一趟,和黄绣娘聊一聊。就说我绝没有追究当年往事的意思,先生的不容易,我能够体谅。只是身为子女,有些事也一定要弄得分明。先生如果想回京,千万别因为我在而有所顾虑。如果不想,也请一定给我一封信,说一说……当年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