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来的赵岑,勃然大怒,道:“你也是赵氏族人,为何降夏贼?先父在世时,可亏待过你?就连汝妻,亦是先父帮忙说上的,你怎么敢降?”
“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挽回。”赵岑面有愧色,但还是说道:“叔父,我入城之时,见城内行人稀少,百业凋敝。稍稍一打听,方知前些日子,城中豪富权贵,已经大车小车出城躲避。此等祸乱人心之举,叔父为何纵容?是不愿耶?还是不能耶?”
赵匡凝语塞。
从小江口惨败而归之后,本就应该立刻召集人马,将城外粮草运进来,将百姓疏散,做坚壁清野之举,然后紧闭城门,一心死守,待敌自退。
可他一样都做不了。也就得知夏贼骑兵出现在襄阳左近之后,才勉强关上了城门,为此还惹得很多人不满。
城内但凡有点影响力的,基本都在得知消息的当日就跑出去暂避了。他们知道夏贼不胡乱杀人,也就四处派捐,损失点财货罢了,这都是小事。
相反,如果留在城中,一旦大军围城,日夜猛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守军军士们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说不定就冲进你家奸淫掳掠,军官能制止吗?未必。
城破之后,万一夏贼伤亡过大,要报复呢?
留在城中俱死,是很多人不愿意的。
但他们的出城逃窜,很显然会影响守军的士气,赵匡凝连这点都制止不了,或者说不愿制止,很显然是无能的表现。
“叔父,我也不诳言,随州四县已降,今日我是来做说客的。”赵岑很光棍地说道:“想必叔父亦知,事到如今,不出点血是不行了。钱帛之事就休提了,没用的,人家也看不上这点。襄州七县,遍地稻熟,折宗本便是不攻城,只遣人去割稻,便可军中足食。邓城、谷城、宜城等县纷纷请降,钱帛亦是不缺。叔父所有者,无非是襄阳这座孤城,外加一点人心罢了。”
“邓州赵璆、唐州赵璠,或还顾念一点叔翁当年的栽培提拔之恩。将士们,或还记得叔翁带他们打进襄阳,人人娶妻生子,安居乐业的旧情,这便是叔父所据有的人心了。”赵岑说道:“然恩情薄脆,人心易变,这世道多的是狼心狗肺、不念旧情之辈,时间拖得长了,让人看到叔父的虚弱,便没人听话了,这人心也就成了泡影。”
赵岑所说的人心,可以是藩镇,也可以是朝廷。
朝廷虎皮被扒下之前,大家都很听话。得了好处的还很感激,上供不辍。
可虎皮被扒下之后,人人嗟叹,原来朝廷到这副地步了。
这时候人心就开始流失了,但不是一下子流失的,因为人的思想变化需要一个过程。但无论如何,这是个趋势,时间一长,忠心不可避免减少。这从如今上供的藩镇每年都在减少就能看得出来,朝廷在慢慢失去天下人心。
小江口惨败后,赵氏在山南东道的统治遭到了巨大的危机。
若不是驻守各地的刺史、军将,要么是赵氏族人,要么是赵氏提拔的旧人,凝聚力相对较高的话,早就分崩离析了。
赵匡凝仔细咀嚼着这番话。
赵璆、赵璠现在还听话吗?现在或许还能听,但将来呢?时间拖得越长,人家就越为自己打算。世道人情如此,没什么对错,很正常。
“或叔父想求援于汴州。可朱全忠是什么人?雄猜多疑,外宽内忌,投之乃自蹈死地。安师儒、郭璠怎么死的,叔父难道不清楚吗?”赵岑不给赵匡凝思考的时间,步步紧逼道。
“然全忠或可令我继续坐镇襄阳。”赵匡凝说道,气势已经没之前那么足了,看来刚才赵岑那番话终究还是起到了点作用。
其实,历史上朱全忠第一次攻山南东道,赵匡凝大败,遣使求和,表示臣服,全忠罢兵。
这一次是他的运气。因为当年朱全忠攻李克用所据之河北昭义三州,虽然葛从周率军大破李嗣昭、周德威,但李克用仍在继续增兵,战事并未停歇。
魏博节度使罗弘信薨,这个向汴州臣服的重要藩镇面临着敏感的权力交接。
王珂、王珙争河中帅位,王珙引汴军入河中。
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朱全忠没精力料理山南东道,这才让他侥幸逃过一劫。
不然的话,结局难测。
“树德亦愿兄长继续当忠义军节度使。”赵岑道。
“哦?此言当真?”赵匡凝精神一振,不过还是有些犹疑。
“叔父。”赵岑察言观色,又道:“可还记得当年山南西道诸葛仲方之事?诸葛爽病死,仲保、仲方争位,树德起大兵至兴元,稳定局势,并未贪占山南西道之州县。其人素来言而有信,宽厚仁德,不杀降,不杀俘,若投他,无忧也。”
赵匡凝的神情活络了不少,问道:“树德言而有信,我信矣,然其到底是何打算?”
“灵武郡王遣一招抚使名裴远者,授以全权,言叔父可任忠义军节度使,领襄、郢、复三州。”赵岑道。
“什么?”赵匡凝大惊失色,道:“而今我尚有襄、郢、唐、邓、房五州在手,安只给我三州?复州亦在那个伶人手中。”
“叔父。”赵岑提高了声音,道:“房州孤悬于外,早晚要降,襄州七县,而今还有几县在手?郢州空虚,怕是要被一鼓而下。另,折宗本已遣骑卒北上唐州,接洽赵璠,若赵璠主动来降,叔父还有何物可恃?”
“唐州不会降的。”赵匡凝摇了摇头,道:“便是赵璠降,亦只能他一人降,唐州将士不会降的。”
“便是唐州不降,叔父亦只有襄、唐、邓三州。折宗本在招降纳叛,其军已至五万,只要花费点时间,唐州未必攻不下。”赵岑道:“叔父,先叔翁留下的恩情,越往后越少,此时还能卖点价钱,后面可就没人要了。”
赵璠这话说得难听,但却也是实情,赵匡凝又陷入了两难之中。
赵岑也不催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给他思考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