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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暗之进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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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你家没有兄弟参军,是吧?”

    ※※※

    丰之月17日,坦丁帝国和弗兰登帝国在边境发生摩擦,战事进一步升级,最终演变成四国混战。普莱玛斯帝国一乱,有军事力量出征的国家都想乘虚而入,其中也有一劳永逸解决这个威胁的正面因素。而它们要开进普莱玛斯,照样要通过西琉斯。偏偏西琉斯王国的实权者列文皇子似乎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眼看那边有熄火的迹象,两大帝国决定:先扫除门前的阻碍。

    反正西琉斯是小国,不足为虑,后方也需要稳定——巧妙地利用这种心态,某个擅长挑拨离间的人再次掀起战乱。当战火正旺时,变故又横生。弗兰登帝国的盟国:中部的魔法之都萨曼正式和西琉斯签定了冰晶矿的割让协议,退出了战斗;而罗亚的国王遇刺,六个王子为了争夺王位爆发内乱,罗亚也退出联盟。原本情势不利的弗兰登因此获得喘息之机,打得对手节节败退。决定性的一役,卡德莱特平原狙击战中,西琉斯的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亲率五千骑兵和两百名来自萨曼的魔法师突袭了弗兰登军的右翼,重伤御驾亲征的皇帝鲁道夫二世。之后,在他委任的外交官高明的调停下,三国签署了为期五年的互不侵犯条约。

    经过这场大战,坦丁和弗兰登的根基虽未断,短期内也确实无力再战;由于许多高级军官阵亡,国内还势必有一次势力重组,只得咬着牙忿忿不平地签字,深切后悔之前为何不铲除这个危险人物,而是抱着小觑他的心态试图拉拢。

    于是,尽管是单脚立于白刃上的和平,列文皇子也终究是得回了他的太平。他估计会有两、三年安宁日子可享,而在他的煽风点火下,艾斯嘉大陆的战局也不会拖那么久。

    “列文哥哥!”

    厚重的花边长裙随着奔跑泛起涟漪,露出两只沾着湿泥的小牛皮靴,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攥紧流苏毛织披风,少女穿过花园,远远望见伫立在大理石喷泉旁的青年,他被生着青色薄翅的风精,双臂有银鳞的水精和褐色皮肤的土精包围。手捧水瓶的人鱼像在水珠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一道亮丽的彩虹延伸到池边。几只麻雀啄食散落的谷粒,毫不惊慌地瞅着来人,它们闪亮的羽毛已转变成秋季的颜色。

    对这类光景早就司空见惯的伊莎贝拉拍胸调整呼吸。席恩散掉手里的魔法元素,弹出一缕风,卷来被她丢失的宽边羽饰帽,戴在她结了许多小辫的棕发上。

    “你今天的发式更可爱了。”他笑道。

    没有回应他的取笑,伊莎贝拉抬起头,离别的话语在喉咙口哽住。看到她的表情,席恩一怔,微微侧首:“怎么,你怪我?”

    “不是。”伊莎贝拉啼笑皆非,“我的国家要侵略你的国家,你反击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怎么会怪你,是……我要走了。”语尾带起一抹不稳的颤音。

    “哦,我正要跟你说。”席恩递给她一封介绍信和一枚枫叶形状的白金胸针,“我和花都的瑞维尔总督联系过了,他保送你进芳草学院的园艺部。以你的水平,最迟两年就能毕业。你朋友我也在欧蕾莎音乐礼仪学院安排了席位,对面的商学院聚集了全大陆的金龟婿,对目前的帕特里克家正是急需。两所学院离得很近,往来方便,那里的法师协会分部也有传送法阵,你们周末可以来看我。”念在伊莎贝拉的份上,他也不介意那位玫瑰小姐了,毕竟她白送了他不少施法材料。

    “……为什么?”

    “这是很划算的买卖,放弃一个女儿,换来我这个强力臂助。你父亲很聪明,所以你回去就会被他兴高采烈地拥抱,送上祝福,打包扔进马车。”

    “你个人没有任何好处。”伊莎贝拉静静指出。席恩也直直注视她,半晌,低声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帮你,我以为我已经和仁慈心无缘了。”

    伊莎贝拉笑了,她明亮的笑靥与灰蒙蒙的天色呈现鲜明对比。

    “列文哥哥,我会来看你。”

    席恩默然,看看她,再看看她肩上的花精,闭上了心灵的窗口。

    “祝你幸福,伊莎贝拉。”

    ※※※

    可爱的小鸟飞走了,邪恶的魔王还是过他的日子,至少表面完全看不出他有变化。

    围绕他的气氛却明显有变,学乖了的诸国开始派出一波波杀手,发现弟弟的人气越来越高的威姆皇子也有了警惕感,跟着凑热闹。

    被阴云笼罩的夜空洒落濛濛细雨,打在竖立的窗扉上,形成涓涓流水从窗台滑下,雨珠与攀附在墙面的藤蔓滴打出凌乱的旋律,绿色的帷幕仿佛天然的屏障。

    层层叠叠的叶片间突然响起诡异的闷哼,接着是落地的声响,两道影子从角落窜出,检视地上的成果。

    “应该是蠢货王子的人。”

    “该死!主人本来就睡得浅!”哈玛盖斯恼怒地瞪着断气的刺客,有股冲动将那个骚扰养父宝贵睡眠的混蛋宰了!丽芙瞄了眼窗子,咕哝道:“我打赌他已经醒了。”

    席恩确实醒了,但他没动,判断没事后,再次合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有了点睡意,感到血液里有什么动了一下,整个人刹时警醒过来。

    沙沙的轻响逐渐靠近,没有惊动外围的魔法防御,不,是无声无息地中和了。

    是恶魔,哪个家伙如此大胆?噢,他知道了。

    “睡着了也不放松啊。”性感而沙哑的笑声,可见来人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

    有着金属质感的银瞳猛然睁开,与此同时,一具娇美的女体如蛇般溜进他的被窝,软软地依附着他。

    一时间,房内飘满了浓郁的迷人芬芳,那是和黑夜一样深沉幽暗,引诱人堕落的甘美甜香。

    “晚安,主子。”

    餍魔之王用歌唱般的语言低语着,绽开充满**力的倾世笑靥。

    “格蕾茵丝。”迎视她的视线依旧清晰而稳定,“我说过我不欢迎夜袭。”

    “对着一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半夜爬到男人床上,又有姿色的女孩说这种话,你不觉得很打击人么?”身材火辣的女领主不依地扭了扭,还真有些撒娇痴缠的小女生意味。

    低沉悦耳的笑声逸出唇,隐含着令人察觉不出的嘲讽。

    “也许女性是有所谓的矜持,但绝对不包括你。”

    弹指间能翻云覆雨,震天撼地的大手在曲线优美的背部游移,像操纵那些调皮的魔法元素一样细致而充满技巧,经验丰富的恶魔也不禁呼吸微乱,那集中在她要害的抚触更是增添了一份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绝妙刺激。

    作为回礼,她也熟练地挑逗身下的男人,却发现他毫无动静,像块干掉的黏土板。

    神真是无趣的生物!

    有些恼怒地,她一口咬在法师的颈项。

    席恩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竟然弹了起来,没有人看到,他瞳孔收缩的双眼涌出了**裸的震惊和由回忆而生的痛苦和迷乱。

    法娜,他的血族爱人,就喜欢咬他这个部位,还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痕迹,刻在灵魂里的伤痕。

    因为也吓了一跳,格蕾茵丝错过了乘胜追击的大好机会,不然今晚魔王陛下会被她一口一口吃掉,连片渣也不剩。

    “你这里真敏感……”啊!快开发**地!如梦初醒的女领主这才开始动手,可惜太迟了。

    “格蕾茵丝。”

    一阵天旋地转,猎人和猎物的位置刹那颠倒。

    格蕾茵丝还没回过神,只觉背部一痛,无数酱紫色的细长触角像一朵花般膨胀开来,缠绕住她的四肢,顶端的尖牙咬进她的皮肤,分泌出麻痹的毒素,瞬间剥夺了她的行动能力。

    立刻想通是刚才主君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的背上植入了虫卵,深渊领主依旧笑意嫣然:“你喜欢捆绑吗,主子?”

    魔域之王回以酷似弟弟的阳光笑容。

    “我该说你是死性不改呢,还是——”白皙优美的手指硬生生插进她丰满的胸脯,“欠教训?”

    “啊!”格蕾茵丝发出一声真切的痛呼,声音中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甜味道,比起**更像是做爱的呢喃。

    “这样也会有快感吗?”残忍地加重手劲,捏住那颗恶魔之心,法师俊秀斯文的面容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狠毒神色。

    “呼……”妖艳绝丽的脸庞渗出了晶莹的汗水,和一丝奇妙而真实的微笑,“恶魔道,就是享乐道啊,我的陛下。”

    “哼。”席恩眼神一动,缓缓收回手,“我不想奉陪你的游戏,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

    他翻身坐起,被雪白的立领包裹住的修长颈项在黑发的掩映下有着微弱的阴影,从下颌、喉结、锁骨到胸膛,形成了一条极其优雅的弧线。

    格蕾茵丝看着他睡觉也不脱掉的黑色长外衣,看着他白色的袖管下染血的手,看着他领口里晕染了月光的莹润肌肤,看着他在透明的夜色中孤清的侧面……

    带着一股莫名的冲动,她将他拥进怀里。

    即使隔着衣服,魔王还是能清楚地感到紧贴着自己的柔软曲线。

    “你需要放松,不,需要放纵一下。”按摩他双肩的柔荑,传递出温暖的抚慰,一如那似是真心的劝诱。

    足以打动意志不坚的男人。

    席恩转过头,食指**似的划过部下丰润娇媚的唇瓣,勾起冷冷的笑。

    “你的嘴唇涂了毒,格蕾茵丝,所以你的甜言蜜语都不可信。”

    这个无孔不入的女人,他绝对敬而远之。换作别的魅魔,他倒不介意享受一下,有自信在汲取快感的同时,也能保持清醒的神智,但这个魔女不同。

    她是最致命的毒素,会从最细微的精神缝隙钻进去,附骨蚀心地渗透每个角落,直到将对方彻底腐化,变成她最爱的大餐,滋养她美艳夺目的容颜。

    明知有可能万劫不复,还跳下去,那叫傻子。

    “男人总习惯把一切都怪罪到女人头上。”格蕾茵丝娇嗔,坏心地咬住之前发现的弱点——他的颈侧。席恩一震,挣开她的拥抱,银眸危险地眯起:“格蕾茵丝,女人是不是都学不乖?”

    “哎呀,真的生气啦?”色胆包天的女领主总算有了点危机意识。

    “我很少生气,我也承认你碰巧摸到了我的伤口。”一指点住那五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嵌入咒语,席恩起身走到洗脸架前,把手浸入水里,丝丝诡谲的绿雾升起,“今晚的事让我很不愉快,你识相的,就不要再惹怒我。”

    “是是。”不甘心地咽下**失败的苦果,餍魔之王又恢复了无药可救的本性,笑着凝视胸口,“这是你给我的印记吗?”魔王陛下以一贯的迟钝道:“当然了,我不是刚说,你给我记好了。”

    “……”我怎么会看中这样一个无趣的男人?

    “威胁女士,是没品的男人做的事哦。”

    “我本来就没品。”

    再次无言,格蕾茵丝叹息着拂了拂线条柔媚的卷发,略带夸张地叹道:“唉,算了,我走咯?真的不要我陪?”

    洗干净的长指指着房门,意思很明白。

    那邪恶的尤物一离开,席恩就命令魔仆处理掉那盆水,点起净化安神的香料,拿着换洗衣服走向浴室。

    洗完澡回来,舒缓心神的香木味道已融入房间里终年缭绕的药香,很柔,很淡,难以言喻的疲惫涌上心头,席恩无意识地抚摩颈窝。

    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烦躁,同时提醒自己这不是应有的情绪,他依旧保有脆弱的人之心,而他身处一群无情的恶魔当中,坚固的心防是他必需的武装。

    恶魔无心,她们的胸腔里装的是石头。

    冷笑着勾了勾唇,席恩还记得那冰冷坚硬的触感,然后躺进被窝,困倦地合上眼,蜷起身子,握住了他的法杖。

    ※※※

    第二天一早,小小的冥王左看右看,不确定地问道:“父神,您身上有恶魔的味道,昨晚您…你们睡在一起?”

    “是有一个爬上我的床。”

    “这可不行啊,您不能背叛母神!”

    席恩冷冷扫了小鬼神祇一眼:“大人的事,小孩少管,做你的功课去。”依路珂生气地嘟嘴退到一边。

    哈玛盖斯奇道:“主人,是谁这么大胆?”他的养父如果要满足生理需求,会事先传唤,不喜欢主动骚扰。

    “格蕾茵丝。”

    “是她啊。”哈玛盖斯打了个寒战,他也深知餍魔之王的厉害,“那您没跟她睡吧?”

    “嗯。”席恩漫应,依路珂顿时眉开眼笑。

    一个白发红瞳,五官清秀如水墨,神情却异常冷漠的侍女端来牛奶麦粥、梅子浓汤、用苹果酒烘烤的火腿肉、香酥的什锦面包和乳酪蛋糕,分送到三人面前。

    依路珂叉起一大块肉,眼巴巴地盯着她:“我总觉得格兰妮很眼熟。”

    当然眼熟,她是我用奥古诺为范本制造的。席恩喝了口味道过于浓郁的粥,食欲尽失地放下银匙。

    他不认为这是侮辱师长的行为,第一代古神奥古诺本来就是个没有性别的神,这也具有纪念意义,构装生物的制作方法是他从神墓学到的。

    瞥见养父的小动作,哈玛盖斯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什锦面包换给他——今天的早餐,只有这个席恩还吃得下去了。见状,依路珂也孝敬他一只大火腿:“父神!”

    “不要,有酒味。”

    “啊,您不喜欢酒啊?”

    “主人会醉。”哈玛盖斯温和地解释,他很喜欢这个调皮可爱的弟弟。席恩点头为谢,对表面是女仆的保镖道:“以后叫厨房做点清淡的食物。”

    “是。”格兰妮生疏冷淡的语气和他如出一辙,如水晶轻击的嗓音带着无机的剔透感。

    “丽芙怎么不来吃?”像所有成长期的孩子般气势磅礴地扫掉自己的份,依路珂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她不用吃东西。”依然是哈玛盖斯回答,“就算吃也只吃水果,主人也喜欢水果,特别是菠萝、桃子、芒果。”

    “哦。”依路珂认真记下。

    格兰妮隔着**餐巾端起银制的咖啡壶,缓缓将醇香浓厚的液体倒进白瓷杯,加鲜奶和砂糖调好,宁静优雅的举止看不出丝毫的不自然。席恩满意地啜饮,突然,他微微眯起的银眸闪过一道凌厉至极的寒芒,手掌疾翻,一面水镜凭空出现。

    “啊!丽芙她——”哈玛盖斯跳起来。依路珂则喷出了嘴里的麦粥。

    “那个笨女人。”魔王压抑的语调透出风雨欲来的暴怒。

    ※※※

    所谓的无妄之灾,都是在最松懈的时刻降临。

    这天,中西两城的军队终于在图利亚城顺利会师,两位城主彼此挖苦攻防,为傍晚举办的盛大酒宴注入辛辣的调料。某吟游诗人应景地弹起振奋的曲调:

    “勇猛的伊夫利特,火焰的利剑是您的威严;

    温柔的亚希,流水的裙裾是您的救赎;

    公正的贺加斯,您辉煌的御座指引我们的道路;

    慈爱的秦蒂丝,您悲悯的笑颜抚平我们的痛楚……”

    温润平和的歌声在热闹的大厅回荡,西城一方虽对赞美神明的内容不以为然,还是抱以掌声;中城一方更是连连叫好,有心给那帮不信神的野蛮人好看。轩风听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怎么没有小史?”杨阳端着酒杯轻笑:“好象不包括邪神,普路托也没有。话说回来,今后的众神礼赞要加入席恩了……”

    一言未毕,玻璃的碎裂声和着侍女的尖叫打断了她的感言,纷乱中,鲜红刺目的血泉直直喷向天花板,竖琴从苍白的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地上。一道迅捷如风的黑影飞掠而出,及时接住倒地的人体。

    “维烈!”杯子也从杨阳手中掉下,她惨叫着,拨开人众奔过去。魔界宰相躺在暗黑神怀里,左肩到右腰撕出一条恐怖的裂口,泉涌而出的血液将他整个人染成触目惊心的红色。

    “关门!捉刺客!”诺因大声道,准岳父在眼皮底下被砍成重伤让他很没面子。

    然而那个刺客根本没有逃跑的念头,手握一把与她身材不符的巨大战锤,昂然站在夜风吹拂的阳台上。

    “那是——”杨阳的眼睛扩大了,怒气不翼而飞,被惊愕和惶恐取代,“精灵……”

    古老独特的衣饰,从淡绿的秀发下延伸出的尖尖双耳,优美如艺术品的脸庞,匀称曼妙的肢体,在在显现了她的身份。唯一与传说不合的,是她放射出深切仇恨的寒冽眼神,宛如索命的复仇女神。白嫩的柔荑握着一柄成年战士也未必举得动的银色巨锤,自在地轻挥。

    维烈没有昏过去,也用难以置信的震惊目光瞪着她。和他同样惊讶的还有在场的其他精灵,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黑之导师。”丽芙红润的唇瓣勾起由恨意所化的尖刻笑痕,冒火的碧眸一霎不霎地注视他,“你变了,我开始还以为她是你。”

    冰煌划出凛凛银光,指着杨阳。诺因和史列兰立刻严阵以待。

    “不过,我是不会认错的,你这副假好人的模样。那天你也是这样,像一只无辜的小白羊,在林子里乱闯。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叫大家别射箭,现在想来,真是愚蠢啊。”

    丽芙使用的是标准的中文,朗朗传到每个人耳中,引起是非难分的疑惑。但魔法师们听出她用了方言术,真正说的是一种陌生的语言,摈弃了冒牌货的可能。

    “你……”维烈的声音黯淡而沙哑,漫溢而上的回忆和罪恶感将他淹没,“是你。”

    他的报应终于要来了吗?

    “哦,你还记得?真是荣幸。”丽芙眼中冷光大盛,嘴角的笑意也更残戾。看出她动了杀机,精灵长老埃洛尔出声道:“等等!你是哪个部族的?”

    “还有同族!?”丽芙一震,脸上浮起由心而发的喜色,“我是蓝橡树森林的丽芙蒂尔·维兰瑟·阿玛斯塔夏·利亚顿·梅梨安尼·贝雅鲁,木精灵,你们是…等等!你们怎么跟他待在一起?难道也是来刺杀他的?”一个个看过去,越看越怀疑。

    “这——”埃洛尔感觉无颜以对,他也不是全无芥蒂,“我们不是,他的朋友救了我们,而且他也悔悟了……”

    “悔悟!”丽芙怒吼,挥动的冰煌带起狂乱的气流,守卫退的退,倒的倒,包围圈顿时瓦解。劲急的风声中,清晰响起的指责震得四壁颤抖:“所以你们就原谅他了?一群白痴!你们是不是要被他统统烧死才会后悔?他悔悟死去的大家就能活过来了?”

    “你是死灵。”史列兰天籁般的嗓音平静地穿透她的杀气,再次掀起一片惊呼,“你不该留在世上,安息吧。”

    丽芙震了震,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他,绽开奇异的笑容:“是的,我是死灵,我千年前就死了,没报仇以前就死了——你要这样的我安息?愚蠢的神明啊,你简直蠢得可怜。”

    死灵?那是谁——杨阳心念电转。生气半身被辱骂,诺因握住剑柄:“跟她废话什么,宰了她,她不安息也安息。”他才不管什么对错,总之惹到他罩的人就是对方不对。

    宫廷术士团一起发动了束缚,力量之强劲足以将一头巨象当场定死,丽芙也身形一凝。但紧接着,她身前拉起半径一米的光幕,抵消了魔法。恢复行动能力的精灵轻盈后跃,跳出露台,落在庭院里。

    无效化力场!吉西安是识货的,急忙补了道防御结界。某种危险的气氛在空气中发酵,化为无形的沉重铅块压在众人肩头,酸液在胃里翻腾,难以形容的恐惧抓住心脏,冷汗如蛇蜿蜒,准备好的法术随着施法者的动摇而溃散,一些定力不够的人甚至四肢瘫软地跪了下来。

    深蓝的夜空中,三串螺旋形的链状光环一闪而逝,淡青色的月光里浮现三道身影,两男一女。右首的少年穿着侍从的服饰,一头深褐接近黑色的短发,白皙精致的小脸上镶着一双纯蓝的大眼,干净的气质给人莫名的好感;左首的女郎一袭黑色紧身衣外结着白围裙,十足侍女的打扮,白发如霜,眉眼清秀,周身围绕着冰漠的气息。

    中央的男子身穿融入夜色的黑天鹅绒外袍,边缘的银色符文闪着朦胧的微光,长长的乌发带起清冷的流辉,轮廓优雅俊秀,充满了知性,血水晶额冠下,冷质的银瞳如同坚硬的冰晶,不透露一丝情感,耳下垂荡着花纹精细的十字架耳坠,腰间的象牙法杖散发出淡淡的银芒。

    “席恩!”一眼认出那双宛如冰泪石的眼眸,杨阳失声道。知情者大呼小叫,这个大名如雷贯耳啊。

    初次拜见的轩风双手合十,陶醉地低喃:“好帅啊……”被离得近的昭霆一拳揍上后脑勺——太搞不清楚状况了!那可是魔头!

    “你很有眼光,宰相之女。”席恩淡淡地道,语气不愠不火,一贯的冷静泰然,当他转向精灵下仆,用词才多了点责怪,“丽芙,你太卤莽了。”

    “……对不起。”丽芙咬牙道。身为席恩复活的亡者,她必须服从他,这次是实在忍不住,才偷偷溜出来。杨阳怒道:“果然是你指使她!”

    “指使?”席恩挑了挑眉。丽芙冷笑:“我是自愿跟他签定契约的!没有人能操纵我的意识!”

    “听到没,我们是同谋。”

    “你也知道你们是罪犯啊!”昭霆破口大骂,轮到她被耶拉姆殴拳头。扎姆卡特指着哈玛盖斯,一脸惊怒:“是你!”在海底,他们有过一次较量,那次他被打得惨兮兮,留下一生的耻辱。

    “哦,血龙王。”古代龙的化身也认出他,视线扫过当时在场的月、史列兰和维烈。

    “来得正好,臭小鬼,看我收拾你!”扎姆卡特撩袖子准备上阵。月拉住他,暗暗惊骇:对方看来不过十三四岁,显然是幼龙,竟能打败一头成龙,还是龙王,血统绝对不简单!

    哈玛盖斯征求意见地看着养父,席恩摇摇头:“别理他。”

    啪!扎姆卡特听到自己神经断裂的声音:别理他……他竟然说别理他……这家伙还是老样子,看似八风吹不动的冰块样,但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人的脑子里冒岩浆。

    不过气过头,他也拾回了理智。血龙王暴躁归暴躁,却不是傻瓜。上次圣域一战,就使他深刻体会到这个人类的强悍,何况他当时还没有成神!

    会是场恶战。和**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默契地走到大厅两端。现场人虽多,但靠得住的只有寥寥几个,剩下的连席恩的小指也不够看。

    身为主人的诺因站出来发话,一开口也是挑衅味十足的火暴言语:“老僵尸,你不乖乖窝在你的坟墓里发臭,跑出来干什么?当心你那些腐烂的肠子掉出来,丢人现眼。”

    这、这家伙活腻了啊!杨阳等人死死瞪视他,恨不得撕烂那张惹祸的嘴。

    “诺因啊。”涵养深厚的魔王当然不会在意这种程度的暴言,当作是小毛孩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话一笑置之,“长得和莉真像。”

    诺因打了个寒噤,暴跳如雷:“别…别以为你给我起了名字,就能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

    啊,他的名字是他取的?不晓得内情的人们来回互看,纳闷地嘀咕:那他们不就相当于父子了?

    “呵,脾气也很像——诺因,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就代表你是我的所有物,这是我给你的烙印,刻在你的身体和灵魂里。虽然还不至于能控制你,但是让你吃点苦头还是可以的。”

    法师低沉柔和的男低音始终不疾不徐,明明冰冷无情,却带着诡异的魅惑力,将战栗的种子播进大厅,纠缠住每个人,渗入名为[惊悚]的毒素。

    啊啊——真正的魔鬼啊!已经有人开始发抖,祈求神明保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其中抖得最厉害的是诺因,不过一半是嫌恶的关系。杨阳瞅着他,用教训的口气道:“你别抖,你的逻辑和他一样。”

    “闭嘴!”

    “?”席恩不解,他说的是纯粹的法术理论,用意是叫某个小鬼安静点,可是效果似乎有点偏差。

    “主人,我们走吗?”哈玛盖斯是明白他的,忍住好笑,柔声道。席恩笑了:“这个嘛……”

    不好!警讯的火光同时在月和扎姆卡特脑中闪现,但他们还是迟了一拍。

    “群体定身。”法师用神语吟唱简短的咒文。

    人人只觉身体一沉,动弹不得,连舌头也无法蠕动。尽管极少数实力派在数秒内挣脱了束缚,但这段时间足够席恩做太多事了。

    “心之封印。”瞬间剥夺魔界宰相的意识和异能,席恩用影子传送术将他扔到丽芙脚下,手指疾划,“范围沉默·无力化诅咒·叠加。”

    以施法者为圆心,深红色的波动向四面八方扩散,形成一个半球型的禁制结界,将整个军营笼罩在内。

    太强了!连一招也没能使出,就彻底丧失了战斗力,年纪轻轻便取得[五叶草]荣誉的宫廷术士长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沮丧:这种力量,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抓住他,丽芙。”

    “是~~~”

    眼看敌人就要携着人质从容离去,史列兰当机立断地展开自己的本位空间:“暗之领空!”

    骤然变暗的视野空无一物,杨阳惊讶地发现自己像待在平地上一样悬浮在半空,周围是诺因、史列兰、扎姆卡特、月和伊莉娜。不远处,维烈躺在丽芙脚边。席恩三人还是飘浮着,不见丝毫惊容。

    “呵呵,果然还是暗黑神小弟弟有点本事。”

    “你不要老是叫我小弟弟!”史列兰生气地嚷道。席恩笑得像安抚一只小狗:“对了,上次答应你的糖还没给你。”

    “坏蛋!”

    “史列兰,别过去!”

    杨阳的惊喊没能拉回气昏头的乖宝宝,迅捷的身影闪电般扑出,然而在同为神祇,又使用了锁定术的席恩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慢得可以。

    史列兰感觉自己扑进了一大团松脂似的粘滑事物,越来越使不上力,初时以为是[迟缓]或[停滞]之类的法术,正诧异怎么能在自己的领域影响他,注意到法师两耳的秘银十字架流转着诡谲的光芒。

    那是……作为神力的媒介,他张开了自己的空间领域!

    神器[秩序十字之章],能够重新界定范围内的一切法则,包括时间和空间。

    “混沌囚笼。”席恩双手结印,一道紫光飞向史列兰,化作光膜牢牢包裹住他。

    史列兰双膝一软,仆倒在地,手中由暗元素凝聚的长剑消失,惊恐地发现全身的力量不断流失,神力也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阻隔,半点也使不出来。

    “拦住他们。”席恩简洁地下令,同时四周多出一圈由土傀儡和魔影铠甲组成的防壁——这是他的习惯。

    “是!”

    正要上前救援的诺因只觉眼前一花,靠着条件反射才险险闪过直指头颅的一击,但左颊还是开了条血口。

    好快!疾步后退也没能拉开距离,诺因好不容易拔出剑挡下两记快攻,迸现的火花照亮一张冷漠的丽颜,正是格兰妮。

    构装生物速度快极,手里剑光闪闪,轻盈的身子时而如雨燕飞掠长空,时而又如彩蝶翻飞花间,每个动作都无比自然优雅,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中城城主被逼得连连倒退,顷刻间就伤痕累累,压根没有余裕关照同伴。

    其他人的情势也不妙,哈玛盖斯一手张起护壁守住身后的养父,另一只手毫不间断地朝还处于沉默状态的杨阳施放最简单的魔法飞弹,使得扎姆卡特和月只能守着她,一旦前者有稍微走开的迹象,就倾洒大规模的龙焰,将他逼回老位子。

    “你这小子,怎么和那家伙一样!?”都是这么卑鄙无耻的打法!

    “我是主人的养子啊。”哈玛盖斯理所当然地道。

    “你怎么会是他的养子?他是人类。”月心战喊话,“从时间上看,他也不可能是你的父亲,说不定是他杀了你的父母,把还是龙蛋的你偷出来。”

    哈玛盖斯眼神一沉,狂怒之情混合着龙威,从他身上发散出来。

    黑暗的领域飘起雪白的冰晶,一眨眼,莽莽雪原就取代了虚空的平面。

    “这是……?”杨阳吃惊地左顾右盼。幸好月反应快,一连架起三道风之守护,他们才没一下子冻成冰棍。扎姆卡特瞪大眼:“你是古代龙!”

    只有创世之前就该消失的古代龙,才有创造次元素界的能力。

    “这都拜那位宰相所赐啊!”哈玛盖斯厉声道,眼里射出炽烈的恨意,“要不是他囚禁了主人,我们怎么会分离千年!”杨阳颈子一缩,无言以对。虽然席恩是自作自受,不过说老实话,维烈并没有立场关押他。何况折磨千年,怎么说也太过分了——都没人罚他自己呢。

    “就算他杀了我全家又怎么样,我是他养大的,他就是我父亲!”

    伴随着愤怒的高喊,月的结界发出清脆的爆裂声,三人顿时被冰雹打得狼狈不堪。

    “萨克,快升温!”

    “哦哦。”

    这边是气温拉锯战,另两头也打得如火如荼。

    伊莉娜一开始就没管杨阳,一心救回自家的宰相,瞬移到他身边,再移回己方的阵营。丽芙大怒,衔尾追来。她已失去生前的法力,只能用肉搏,但席恩给了她不亚于巨人的力气,加上冰煌的驱邪之力,威力也非同小可。

    相同的情景在伊莉娜身上重演:防壁碎成千万片,强大的冲击波轰碎了她的右肩。紧急间给维烈罩了个[庇护]和[幻影],她连用瞬间移动拉开距离,心下暗骇。

    她刚刚用的是物理无效结界,普通的打击绝对无法奏效——这女人好大的力气!

    当下不敢再硬架,一边用白魔法治疗伤势,一边加持了加速到处游走,不时丢一枚光箭骚扰。而诺因和格兰妮的交战已分出胜负,后者的速度和武艺都更胜一筹,却吃了头脑不够灵活的亏。发现对手多数攻击自己的魔核,诺因才勉强挺了下来。激战中,经过兰修斯点化的佩剑自动感应到威胁,解放了尘封的能力。

    一层层青光从雪亮的剑锋透出来,像是刮起了纯青色的飓风。

    “!?”格兰妮本能地挥剑格挡,碎散的能量波还是击中了她,炸出白色的粉状物和点点血液似的晶莹光尘。

    这女人,不是人!看清她碎裂的衣服下裸露的伤口,诺因彻底惊呆了:他竟然和一个傀儡打这么久,还…还打输了。

    “格兰妮。”

    听到主人的呼唤,本要乘对手失神的空挡继续攻击的构装生物立刻退了回去,行动明显有些迟缓。

    “身体组织还需要强化。”纤长的手指迅速接上几条断裂的主神经。红眸不带感情地垂了一下:“抱歉。”

    变出一件斗篷披在她肩上,席恩扬声道:“哈玛盖斯,丽芙,你们也回来。”

    古代龙毫不犹豫地撤退,精灵还有点不情不愿。几乎在同时,一具躯体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掉在黑发少女怀里。

    “史列兰!”杨阳大惊失色,慌忙检视,“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吃了他一部分神格,不多。”席恩自认胃口很小。

    杨阳快被他气死,但也无计可施。之前老大还没出场,小弟就把他们打得无还手之力,现在他若亲自出马,他们真的要和这个美好的世间说再见了。

    看透她的心思,席恩淡然一笑:“这是场多余的战斗,就到此为止吧。”诺因怒极:“你要杀就杀,别当我们是你的玩具!”

    “不是的,肖恩不在,我折磨你们也没意义。”况且迟则生变,难保众神和帕西斯知觉,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

    肖恩,真是谢谢你啊!众人咬牙切齿。

    “好了,乖孩子,打开暗之领空。”

    史列兰怔怔地照做。杨阳的下巴差点脱臼:“你、你还说没对他做什么!”

    “放心,催眠的效力很快就过去了,控制他我也是很累的。”环视大厅里还躺了一地的人,魔王在夜空下迎风而立,神态语调始终淡漠无温,“冰煌造成的伤很难愈合,要用专门的魔药涂抹才能好全——别误会,我恨不得碾碎他全身的骨头,但是还不到他死的时候。”

    话音刚落,三道光链一闪,刹那模糊了三人的身影。

    一只装着药草的袋子和一张写着药方的羊皮纸悠悠飘落,服务周到。

    可怕的大头目走了,法术也解开了,在场却没人站得起来。

    并非肉体,而是精神上,一地破碎的自尊刺眼地闪烁。

    直到第二天,才陆陆续续有人振作。轩风在早餐桌上做忧愁女主角状:“唉,虽然是很帅,但也实在太厉害了。不想点办法,我们真的会死呢。”帅哥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你现在才知道!”昭霆怒吼。在她旁边,诺因死命嚼着面包,就好象这是席恩的肉。

    “办法只有一个,特训。”月简洁明了地道,“我们实力不差,问题出在太没有默契。”被他训了一夜话的扎姆卡特和史列兰耷拉着脑袋不吭声。耶拉姆叹道:“实力也要加强。”吉西安默认。

    贝姆特奇道:“为什么他不把我们一网打尽?以他的力量,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吧。”伊莉娜分析:“他的性格应该非常谨慎,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不会尽全力。万一那边察觉,赶来援助我们,他即便胜利也会付出很大代价,走是明智的。”

    “我们能赢吧,他是坏人。”邱玲小小声道。众人瞥了她一眼,对这么天真美好的想法不予置评。

    “这个嘛。”杨阳起了奇妙的感慨,“通常在故事里,正义的勇者面对拥有压倒性实力的魔王,只有魔王自己犯下种种低级错误才能使局势改变,比如说,抢走主角的女友;在最关键的时刻看着天花板而不是看着对手狂笑。”

    “……席恩可能这样吗?”一室怀疑的目光,答案已在无形中建立。

    “不可能。”杨阳斩钉截铁地否定,别说那位魔王陛下了,稍微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犯下那么愚蠢的错误。

    “那我们怎么办?”

    “只能指望他一次次放过我们了。”

    杨阳悲观也实际地道,众人发出无声的悲鸣。

    ※※※

    “为什么不带我去?”

    嘟着小嘴,依路珂跟在父亲后面问。

    “你还不成气候。”席恩毫不留情面地道,“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深受打击的冥王捧着破碎的心杵在当地。冷酷无情的魔王大步走开——他很讨厌有人站在他背后。

    哈玛盖斯温言宽慰:“乖,依路珂,你再努力些就行了。”依路珂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应道:“嗯。”呜呜,他是没有爸爸疼的孩子,不过好歹有个哥哥疼他。

    “先去玩吧,下午再做功课。”

    “好~~~”小鬼神祇马上开开心心地跑开,再次印证孩子是无忧无虑的生物。古代龙的目光穿过孤儿院窄小的庭园,看到养父已经坐在秋千上看起书来,不便打扰,正想也加入玩耍,瞥见一个衣着笔挺的老人驻着拐杖缓缓走出门,连忙上前搀扶:“院长。”

    “哦,谢谢。”老人和蔼地笑道,转向席恩所在的位置,笑意加深,“列文殿下真用功,我这个老头子都来不及搭话。”

    “您有什么事吗?没关系的,主人不会介意,或者我去帮您说。”哈玛盖斯真诚地建议。因为这确实是位值得尊敬的人类,一个清心寡欲的老贵族,用自己的财产兴建了这所孤儿院,收养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

    “没事,没什么事,就是跟他聊聊天,感谢他一直以来的关照。”院长的语气饱含亲近与谢意,哈玛盖斯不禁心虚。他知道席恩做善事并不是出于善心,而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声名。

    老人睿智的眼看透了身旁不擅长掩饰的少年,笑着用拐杖点点地面,在他的扶持下慢慢散步,向经过的孩子一一回以慈爱的问候,苍老的低语宛如树木沉厚的年轮,“我老了,积蓄也有限,只能照顾到少数孩子。多亏列文殿下提出孤儿收容制度,我的理想才能实现。”

    连年的战争造成了大量的伤兵和孤儿,因此由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提议成立的两项收容设施获得一致好评。由他委任的官员们也大大提振积弱陈腐的朝政,制订了许多利民政策,使他国家英雄的形象更是红得发紫,声望如日中天。在这种局势下,大部分贵族都聪明地选择拥戴他,进一步扩大了他的势力。

    “他派来的助手也帮了我不少忙,不然我真是力不从心。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这就够了。不过我很好奇,列文殿下似乎并没有威姆殿下那样的雄心壮志,应该是想致力于学问方面的发展吧?”

    “嗯。”哈玛盖斯忍不住抱怨,“主人对王位才没兴趣呢,就某些人在那里瞎想!”

    这孩子忒单纯了。老贵族暗暗摇头:连这么明显的试探也听不出,还公然表态,说王族的坏话,幸好有他主人罩他。

    “其实列文殿下很关心这些孩子,也许他自己没发觉。以前也有一些人资助我,但他们只是想得到慈善家的美名。只有列文殿下想到孩子们的教育,为他们规划未来和出路,不过他为人严厉了些。”老人叹道,他看出哈玛盖斯在席恩心里的地位不一般,比他自己去说效果好得多,“——选拔优秀的孩子送进士官学校和法师协会,这个构想是很好,可是资质比较差的孩子就……”

    “主人没有恶意,院长。”哈玛盖斯急切地道,“他不是想通过这种方法筛选人才,是给那些孤儿一个机会。正因为是孤儿所以更要自强,不能期待他人的怜悯,他是这么想。也没有资质问题,只要下苦功没什么学不会的。现在是前期,不能开设很多课程,这点我会跟他说。但是他真的没恶意,他对政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样啊。”老人很惊讶,注视不远处专注阅览的黑发皇子,“看来殿下也吃了不少苦,难怪那些孩子怕他也信任他。”

    “呃……”终于发现自己说漏嘴,哈玛盖斯不知如何是好。老人发出宽厚的笑声,适时解除了他的窘况。

    “不用担心,我一个老头子,今天听的事明天忘。对了,我这儿有一瓶我亲手酿的水果酒,你带给殿下。”

    “这个,主人会醉。”

    “哈哈哈,不会!这酒浓度低得很,那帮小家伙有时会偷喝,也从来没人醉过。”院长大笑。哈玛盖斯这才收下他的礼物,偷偷用[侦测毒性]检查了一下——他不认为那位老人会谋害养父,但难保没人借助他的手图谋不轨。

    确定没问题后,他才小心地收起。正要回养父身边,撞见一幕他不能坐视的情景:一个小女孩安安静静地看着书,而他的弟弟冷不防抓住她的辫子,使劲往里拽,作弄得对方已有哭意。

    “依路珂,不许欺负女孩子!”

    小男孩下意识地送开手。小女孩乘机躲到救星身后,像不会说话般,害怕地抱着书不吭声。这副模样让冥王更加蠢蠢欲动,哈玛盖斯揪住这个小调皮蛋,对惊慌的女孩柔声道:“去主人那边好了,他不会赶你的。”

    朝他感激一笑,小女孩跑向心目中的偶像,两条长辫甩啊甩,勾起依路珂灵魂深处破碎的景象。

    好象……他也曾经这样欺负过一个人……

    好想欺负,又好喜欢。

    席恩只瞄了不速之客一眼,召唤出一张石凳,就不再理会。安下心的小女孩行礼坐下,背对这边,令依路珂莫名失落。哈玛盖斯斥责:“你是男孩子,怎么可以欺负女孩子。”忽略记忆的残片,依路珂不服气地瞅着他:“我就是想欺负她。”

    “不·行!不可以想怎样就怎样,主人说过了!”

    “好嘛。”听到父亲,任性自我的小鬼就没辙了。又敲了他一记略做小惩,当大哥的继续教训:“你手痒可以欺负雄性,打他们也更爽快。”依路珂扁嘴:“我一点也不想欺负他们。”

    他喜欢的是那种乖巧、文静的小女孩,还有严肃正经的人,最爱打破他们僵硬的表情。像上次他弄得一个老**男爵夫人一身鸡毛,帽子上还压着一只打碎的鸡蛋,她尖叫的样子可真够看的。

    哼哼哼,他是坏小孩。

    也知道弟弟是小恶魔,接下来哈玛盖斯只得盯着他,防止他骚扰其他女生。

    ※※※

    在孤儿院吃过午饭,一家三口按照惯例来到伤兵疗养院。进门前,席恩特地叮嘱依路珂:“这次不许再乱说话。”上回这小鬼预言了几个伤兵的死,引起很大骚动,还是他出面才摆平,真是标准的惹祸精。

    “哦。”依路珂闷闷地答应,像所有的顽皮孩子一样畏惧严父,又渴望得到他的注意肯定,尤其在有一个优秀兄长的情况下。

    魔王没有施展任何治疗的奇迹,这会没完没了,他只是巡视一圈,和负责人打声招呼而已。伤兵们都知道他在战场上的功绩,待他极其恭敬。

    席恩素来冷面寡言,反而不给人虚伪的印象。虽然护士们都偷眼瞧他,这点挺气人,但想想这些白衣天使是他招来的,也没什么好气的了,反正皇子殿下总是来去匆匆。

    “水……水……”一名发烧的士兵抓住席恩的黑袍下摆,神智不清地唤道。见几个护士忙不过来,旁边又有水瓶,席恩就顺手喂了。

    中途,他怔怔停下,依稀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模糊的片断从记忆的水底冉冉上浮,摇曳着看不清楚。不,没有影象,是声音。一个他不久前听过,久远以前也好象听过的声音。

    热。

    地狱烈火似的烧灼感在体内蔓延肆虐,头痛得像要裂开,他**着,虚弱无力的身体却动弹不得。高烧、饥饿和干渴折磨得他奄奄一息。

    可是不能死……不能死……我还没到东方学舍,还没见到肖恩。

    水……水……

    细不可闻的哀求更像是一声声垂死的呜咽,趴在地上的小身躯抽搐了一下,在心底冷笑。过去的经历化作光怪陆离的碎片,在他被高热烧得晕糊的脑子里盘旋。

    没有人会同情他,施舍他一碗水。

    也许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他想。

    颤抖干裂的唇勾不起自嘲的笑,只吐出了沙哑的干咳。恍惚中,他感到有一双手轻轻抱起他,将什么东西送到了嘴边。

    甘美的,冰凉的,液态的……

    这是……水?

    来不及细想,也没有余力思考,他贪婪地喝着,结果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又是一阵撕裂似的疼。

    [慢点,慢点。]清冽而柔和的嗓音就像刚刚喝下的水,渗进他的五脏六腑,安抚了躁热和**。因此,当那只大手再一次把碗举到他唇前,他昏昏沉沉地任他喂。

    另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道:[罗兰,这不太好吧。]

    [你没看到他快死了?]

    难以言喻的舒畅从胃部扩散到全身,使他昏昏欲睡,理智却竭力对抗,想睁开眼看看抱着他,喂他水的人是谁。一个深沉威严,难分性别的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中响起,震得他的意识七零八落:《罗兰,你又违反规则。》

    (啧,菲里尼奥,别这么不近人情嘛,我难得发次善心。)

    《上次这孩子偷了面包,被一群人追,不也是你帮他遮掩的吗?》

    那明显属于成年男子的清冽嗓音一下子变得像初生的婴儿般纯洁无辜:[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菲里尼奥,是不是你眼花了?]

    《……罗兰,我知道他让你想起了你的儿子,但你也不能滥用职权。》

    (啊,原来是这个原因?我还以为人老了就会比较心软。)

    《够了,马上跟我走。》

    (啊啊——等一下,至少给他一袋干粮……)

    《你早就偷偷塞给他了!别当我没看见!》

    (咳咳……)

    嘈杂的争论都消失了,他重新跌回肮脏的地面,和灰尘垃圾为伴。

    再次醒来,梦里的一切都淡化逝去,只有披在身上的旅行者斗篷,一只还剩一半晶莹液体的碗,一袋塞在他衣服里的干粮,显示了曾经有人帮助过他。

    ※※※

    陶碗从纤长优美的手指滑落,溅得床铺湿了一大片。

    “主人!?”第一次看见养父如此失态,哈玛盖斯大吃一惊,关怀地扑过来,“您怎么了?”

    没有回答,席恩神思不属地反复回忆,挖掘每一个细节。

    罗兰!罗兰!

    是他吗?

    伊维尔伦城主的音容笑貌清晰浮现,伴随着那次和黑龙王在圣域的对决——他确定是他们俩!

    好象还有个声音……没听见养子的询问,席恩抱着头,竭力苦思,却再也想不起一星半点。他不认为自己是白日做梦,那件斗篷和干粮袋他可是一直妥善保存,毕竟他这辈子得到的温暖太少了。然而,这帮助是来自罗兰·福斯,一个现代人,他就不得不怀疑他的“好心”和诡异的出现了。

    时间魔法可以前往未来,却不能回溯过去。因为未来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而过去是不可更改的。如果强行干涉,轻则被弹到未知空间;重则引发时空乱流,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除非……他是超越三界的存在。

    不对,那个城主体内是有巴哈姆斯的力量和贺加斯的神力,但是还不到能做时间旅行的程度。他也不是法师,不可能会那么高深的魔法。从他的生活态度看,也彻头彻尾是个俗世的野心家,就算有机会也不会跑到过去帮助一个小乞丐。

    莫非是世界之钥?席恩的脑海闪过一道灵光。这时,他身边已经围了一群人。哈玛盖斯再也克制不住,扳过他的肩膀:“主人,您不舒服就说出来!”

    “……我没事。”摇摇头,席恩暂时搁下一大堆疑问,对上养子关切担忧的目光。依路珂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裳:“父神,您是不是头痛?”

    父神两字是神语,除了席恩没人听得懂。

    “列文殿下,您身体不适就到这边躺一躺。”早就耳闻他“病弱”的名头,护士们迅速安排好空的床位。

    “不用,我真的没事,抱歉麻烦各位。”席恩流畅地起身,朝闻声而来的负责人颔首为礼,“我突然想起有急事,先告辞了。”

    ※※※

    傍晚又下了一场大雨,空气中还残留着水气,花园里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清新的味道。大理石雕刻的美丽人鱼手捧水瓶照亮了喷泉周围,晶莹剔透的水珠一颗颗跳跃着,宛如为她披上了光的帷幔,夜莺在紫藤树篱上唱着清脆的歌曲,褐色的泥水像小河般在花床间流动,划出新的形状。

    窗户开着,渎神者闻到了混合着湿气和玫瑰芬芳的新鲜药草味,宽敞的客厅里也弥漫着干燥花和法术材料的香味。他坐在精致的象牙雕栏椅上,无意识地曲起双腿,两手捧着膝盖上的咖啡,没有喝,只是汲取那源源不断的暖意和浓厚香醇的气息。

    轻轻敲了敲门,哈玛盖斯托着托盘走进房间,浅蓝色的双眼化开温柔的涟漪。

    还是老样子,思考时,睡觉时,都习惯蜷成一团,要么捧只杯子,要么紧紧握住法杖,搂在胸前。

    有时实在累极,又不想睡,他也是这样,静静抱住自己,半闭着眼稍稍放松,沉浸在他庞大的精神世界和唯一的朋友——魔法的抚慰中。

    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主人。”

    席恩一震,立刻放开手脚,语含不悦:“哈玛盖斯,你又一声不吭地闯进来。”

    “我敲过了。”委屈地声明,哈玛盖斯将一杯院长送的水果酒,一碟切成漂亮正方体的薄荷糕放到他旁边。格兰妮正在修理,这些事再次落在他肩上。

    “是吗?那是我太入神了。”席恩切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弹性十足的翠绿外皮像水晶饺子一样有嚼劲,里头的馅甜而不腻,淡淡的艾草香味,“这个还可以,下次叫他们做这种。”

    “哦。”哈玛盖斯很高兴他喜欢,关心地问道,“主人,您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好吧,是他逾矩了,“那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发现这两天养父看着他时眼神有微妙的变化。

    “没有。”依旧否定,席恩尝了口他以为的果汁,清爽的甜味,也很不错,他又喝了一口。

    哈玛盖斯心下叹气,想这人真是不坦白,却听得席恩没头没脑地道:“哈玛盖斯,你为什么不问我?”

    “啊?”

    “为什么不问我!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那个月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粉饰太平?”法师连声责问,音量渐渐提高。哈玛盖斯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平常的席恩是不会这么多话的,更不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

    看到那双总是深沉冷静的银瞳变得朦胧,白皙的脸庞也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哈玛盖斯终于确定:他的主人……醉了。

    这才是第二口啊!

    那也是浓度非常低的水果酿,连孩子都不会醉的,所以他才放心地拿来。

    也许这个身体对酒精特别没辙?不不,貌似席恩本来就没什么酒量,而且这具躯壳应该被同化得差不多了。

    “主…主人,您似乎该休息一下。”他战战兢兢地建议。要是席恩清醒后还记得自己失态的样子,恐怕会消灭西琉斯王国所有的酒。

    “噢,休息。”席恩冷嘲地笑了笑,“我哪有这个福气,那个该死的弟弟偷走了我所有的休息时间,在梦里也不停地折磨我,只有梦到他在睡觉的时候我能睡觉!但这只让我更加怨恨他!那可是白天!我刻意腾出晚上的时间学习,白天也不是为了看他睡觉!看他一大堆有关食物的梦境!这小子前辈子一定是饿死的!醒着不停地吃,睡了又不停地吃……”

    “是…是的,主人。”他该笑吗?

    “和他相比,我如何?我连冰激凌和糖果的味道也没尝过!第一次看到满天乱飞的食物,我还以为是什么奇妙的魔法——这真是举世无双的大笑话!我不止一次想在梦里掐死他,让他也尝尝饥饿和寒冷的滋味,把他踢进垃圾桶和野狗为伍,杀光他周围所有对他好的人……”

    “主人,您真的需要休息!”哈玛盖斯几乎是在哀号了,呜呜呜呜~~~如果明天早上主人想起对他说了什么,一定会杀他灭口的!

    “吵死了!快!倒酒!嗯?好热的样子……”

    “啊啊啊~~~主人~~~”

    好不容易制止养父脱掉第二件衣服,饱受惊吓的小龙只觉肩头一重,某个毫无酒量的人已经会周公去了。

    “呼……”大口喘息,咽回差点跳出来的心脏,哈玛盖斯一动也不敢动,因为用的力气稍微大些,席恩从不离身的防御结界就会将他远远弹开,然后他自己掉到地上。

    寂静笼罩了室内,并非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心神放松后的真正宁静。

    蓝眸带着恍然和无奈看着怀里醉倒的人:原来如此,他早该想到的,他的养父有多么警戒防备。

    窗外,水滴从屋檐滴下,打在石阶上,雨水在自己切出的渠道中流动,夜莺仿佛也陷入了熟睡。银心月的光辉射入面东的长窗,照得洁白的羊毛地毯新雪般发亮,蜡烛橘色的光点在微风中舞动,壁炉里燃着香木,火光照亮了红木椅,使其变为深红色,还剩一大半的酒液微波荡漾,犹如融化的红宝石。

    柔和的月光洒在法师欠缺血色的脸上,白得近乎透明,酒精造成的绯红仍未退去。衬衫下的身躯没有以往隔着龙鳞也能感觉到的高热,没有不胜寒意地发抖,披散的长发也没有因为汗湿而异常冰凉。

    哈玛盖斯合上眼,聆听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呼吸,很久以前的景象无比自然地浮起。他看到当年那个棕发的青年坐在桌前看书,手边放着堆得高高的厚重书籍,鹅毛笔流畅地书写。黑袍反射着烛光,有一种奇异的、令人想触摸的温暖。那时的他偶尔会调皮地飞到桌上去,被投以警告的一瞥,琥珀色的双眸却含着宠溺和一丝细微的慰藉。即使他捣蛋,也只会用蜜色的修长手指弹他一下,拎起他的翅膀晃一晃,以示薄惩。

    全神贯注时,他就不会察觉他的小动作,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令他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很安静,使他也安静地看着他,在法术塑造的小木屋里,在只属于他们的天地里,只有那不时爆发的剧烈咳嗽是唯一的痛苦记忆。每当这时候他就渴望为他倒一杯水,熬一碗药。所以他在那孤独的一千年里努力学习泡茶,看完了所有的药草书,可是没人能肯定他的成绩。

    他的生命开始就只有他,素未谋面的父母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龙是对自己的感情非常明确的生物。

    少年模样的古代龙轻松抱起养父,走向卧室。

    两头迷你骨龙,小白和小黄疑惑地瞅着他,没有阻止他把房间的主人放在床上。

    乌黑柔亮的发丝散落在枕巾上,哈玛盖斯凝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沧桑而年轻,脆弱而坚强,微微蹙起的眉是一贯的冷漠,隐含着掩不住的疲惫。他随手扔下手里的外衣,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轻叹逸出唇,哈玛盖斯垂下眼,他很想劝养父放弃复仇,他们俩再一起旅行,或者就在西琉斯住下来。但别说席恩放不下,他自己也不能忘记那漫长的千年。

    合上门,让温柔甜美的黑暗覆盖那个人,将他拥入怀中。

    ※※※

    次日清晨,被叫声刺耳的骷髅形计时器吵醒,哈玛盖斯来到养父的房前,试着敲敲门,没有往常会有的回应。迟疑了片刻,他推开门走进去。果然,房间的主人还睡得很熟,黑发散在枕头和床单上,轮廓优美的脸比平时放松,呈现出少有的平静安详。只穿着衬衫,薄被一半滑落了,一手也挂在床外。靴子没脱,因为他昨晚醉倒后根本没人能为他做这种贴身的事。黑色的外袍扔在地毯上。

    “唔……”本能地感到有人接近,席恩自动苏醒,发出细微的**,闭合的眼帘轻轻颤动了几下,抬起一只手遮挡并不强烈的阳光,冷质的银瞳在自己手掌的阴影下缓缓睁开。

    和睡前一样,那双眼眸没有平日用淡漠罩起的隔阂,隐约浮着恍惚。以迟钝的动作撑坐起来,他单手按摩额角,眼神有着微量的困惑,一瞥间,再度被冷静和锐利武装,却少了点一贯的清明透彻,可见他的神智还不是完全清醒。

    “哈玛盖斯?”声音也带着沙哑和未睡醒的倦意。

    “是的,主人。”

    顿了会儿,魔王对自己目前的状态做了个总结:“我想我是吃坏肚子了,你帮我拿点药来。”

    “不是,主人。”哈玛盖斯哭笑不得,“您是宿醉。”

    “宿醉?”席恩一愣,“我怎么会宿醉?你给我酒喝了?”哈玛盖斯无地自容:“对不起,是昨天院长给我的,我以为您不会醉,他说连小孩子也不会醉……”

    意思是他的酒量比小鬼还不如?算了,这不重要,关键是——“下次别给我喝这种东西!”

    “是。”自认失责的哈玛盖斯低下头,认错态度良好。

    撩了撩前发,席恩自嘲地笑起来,“哼,原来这就是宿醉的滋味,真不好——我昨天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吧?”

    咽了口口水,古代龙的化身搬出预演了一晚的台词:“不不,您睡得很香,和平常一样。”

    “那我是一倒下去就睡了?”

    “是…是的。”不小心结巴,哈玛盖斯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看透他一目了然的谎言,席恩冷冷地笑了:“呵,哈玛盖斯,我希望知道我的酒癖如何,或者你希望我亲自读取?”

    “不!”他见识过,会痛死的!

    “那就识相点,我教育过你,不要对我——你的养父,你的契约者——隐瞒任何事,包括你的宝贝盒子里藏了几条蚯蚓,多少从我母亲和妹妹那儿拿来的金银珠宝。”

    呜呜呜,主人好坏,连那么隐秘的事都偷窥!

    “您只是抱怨了几句啦。”最后还把外衣脱了。

    “抱怨什么?”该死,果然嘴碎是喝醉的行为之一。

    “抱怨您的弟弟,您说了他一大堆坏话。”

    “哦,只是这样啊。”席恩松了口长气,银眸又斜斜眯起,“没有别的了吧?”哈玛盖斯用力摇头:“没有了!”开头那些还是别说的好。

    “下次直接对我施放一个清醒,别傻兮兮地杵在那儿听。”

    “对哦。”哈玛盖斯懊恼自己没有想到,白白受了一场惊吓,差点连胆囊也吓破了。

    不过……以后主人再有什么事憋在心里,就让他喝一点,说出来。哈玛盖斯想到一个好主意。席恩一眼就看出他在打什么算盘,咧开爽朗的粲笑:“今后我再喝醉,我就唯你是问!”

    “呜呜~~~是~~~”

    因为长袍皱了,哈玛盖斯打开衣橱帮他拿了一件新的,不期然地想起养父接下来要拜见的人,生气地道:“主人,您为什么不把那个威姆王子杀掉?他好讨厌!老是派杀手打扰您睡觉,还用…还用很奇怪的眼光看您。”

    “他是色胆包天。”席恩简略的回答和着冷水的冲洗声从浴室传来。

    “啊!!!???”

    “没事,就算他在他的妄想里**我也无所谓,反正他没有实现的能力。”

    “这不是人类说的‘**’嘛,不可饶恕!”哈玛盖斯气极。席恩穿着单衣走出来,刘海还滴着水,光洁饱满的前额印着萨桑之子的十二芒星和代表神祇的荆棘花。他先戴上血水晶额冠,再接过养子递来的衣裳,对着穿衣镜整装。

    “说得也是,右相的儿子罗杰已经能代他批公文,胜任宰相的职务,不需要他了。”

    哈玛盖斯用力点头,难得如此支持养父干掉一个人。

    餐厅里,依路珂正站在椅子上偷吃,听见动静,急忙跳下来,鼓着腮帮含糊地道:“父神早。”席恩白了他一眼,顺带扁了一拳。哈玛盖斯再摸摸那个大包。丽芙端庄地坐在对面,席恩不意外地坐在养子拉开的靠背椅上:“心情整理好了?”

    “差不多。”精灵少女咬了咬下唇,直直注视他,“但我觉得你太谨慎了。”

    “我承认,我也不想杀他们,不然我有很多机会。我要的是长时间的折磨;何况杀了他们只会让罗兰·福斯渔翁得利;我也不想把艾斯嘉搞得乱糟糟的,虽然我会尽量让局势平衡,但最终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分出胜负,才能建立起比较稳固的政权。”咖啡色的液体从壶嘴倒出,提神的香气顺着杯口涌上来,黑发皇子深深嗅闻,满足地抿了一口。

    丽芙皱起眉:“那些无关的人是死是活我不在乎,我只要最后得到黑之导师的人头就行了。”席恩暗叹女人就是浅虑:“丽芙,你太心急了,你忘了魔界?”

    精灵一震,终于恍然大悟。

    “我可没忘,我在那里住了一千年。魔界的技术是超出我们想象的,硬拼起来,我也未必有十成的把握。而维烈·赛普路斯和其他魔族之间有特殊的感应,他要是出事,到时就热闹了——不用急,有个人和我们一样恨他,还能潜进魔界。掌握了敌人的情况,你还怕报不了仇?”

    “我明白了。”丽芙心悦诚服。依路珂咬着面包问:“父神想杀什么人吗?我帮您。”

    “你少闯点祸就是帮我了。”席恩对这个战力从来不指望,“昨天的功课完成了吗?”

    “完成了!”小小的冥王献宝地亮出一本黑皮笔记,期盼得到他的夸奖。翻开第一页,魔王就为满纸丑丑的蝌蚪文和乱七八糟的墨迹在心里大皱其眉——这小子的字真难看,还弄得这么脏,亏他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不过倒是都写完了。浏览了一遍,席恩合上本子:“哈玛盖斯你没帮他抄写吧?”

    “没……”

    “我自己写的!”依路珂气得小脸通红,伤心父亲的不信任,“一直写到半夜!还断掉三只笔!”

    “嗯。”席恩把笔记递还给他,“今天起不用抄行为守则了,去葛温特夫人那儿学习宫廷礼仪。”不但是惹祸精还是破坏狂,给他的都是最好的笔,竟然还屡屡损毁。

    “好~~”尽管没有期待的表扬,但一方面不用再写字,另一方面父亲相信了,依路珂还是很开心。哈玛盖斯有先见之明地叮咛他:“不许作弄那位夫人。”丽芙挑了一大把生菜放进他碗里:“吃点蔬菜,看你只吃肉。”依路珂的小嘴顿时噘得半天高。

    吃了一碗清粥、一小块炖肉、两勺土豆泥、半条熏鱼、一片生菜和一个煎蛋,席恩就饱足了,叫一帮小的慢慢吃,去向父母兄长请安。

    半途碰上王家图书馆长,把他想借的《大陆药草考》给他,心情大好地走向宫殿。

    突然感觉有谁在打量自己,席恩抬眼,看见一个风尘仆仆,身穿戎装的高大青年。

    对方怔了一会儿,跪下行礼:“末将见过列文殿下。”

    “起来,你是索非亚要塞洛斯亚守将的副官安东吧。”席恩有点诧异,“怎么会来这里?前线出了什么事?”安东惊讶他认识自己,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这份过目不忘的能力就令人佩服:“是这样的,普莱玛斯帝国的内乱已经平息,新皇派迪雷恩军团长夺回要塞,可是督军不允许我们迎战,所以末将才急急来征求指示。”狼神保佑,让他碰上这位殿下,西琉斯有救了!

    “那个白痴督军是谁?我不是给了洛斯亚兵符,他可以无视我王兄的命令。”

    “督军是达尔上将,就是他灌醉长官,偷走兵符带给威姆殿下。我们有派使者追回,但是……”言下之意很明白:使者被杀了,首都才没得到半点消息。

    席恩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掏出一张羊皮纸卡片迅速写下几行字,用魔法印章敲下真假难辨的王室印鉴,唤出一只长颈鸾尾的青色魂鸟,将卡片绑在它腿上,振臂放飞。

    “放心,它最迟半个小时就会到。我叫洛斯亚不用理会达尔,无论如何要死守住要塞。”

    “是!”安东喜出望外。席恩点了下头:“你跟我来。”

    年轻的军人脚步欢快地跟上他,一路的焦急忧虑,和之前被拒之门外的愤怒绝望都一扫而空。没漏看两名守卫慌乱的神色,走出一段距离,魔王淡淡地道:“他们把你拦在外面?”

    “……是。”

    “越来越不像话了。”碌碌无为视觉凌辱他都可以容忍,但是打搅他的安宁生活就罪该万死了。

    呃,殿下讲话好干脆。安东偷瞄他的侧面,和第一印象一样,平板如镜的银眸,冷淡无波的表情,气质就像一个极富内蕴,对世事漠不关心的高深学者。但从他刚才展现的魄力和决断,明显他才是这个国家的实际统治者。

    如果殿下能把精力都放在国事上就好了。安东深感遗憾。

    “你直觉很敏锐。”席恩笑着睨视他。西琉斯下对上的礼仪是隔开三步远,站在正后方,免得污了“上等人”的眼。可是这青年不自觉地调整到他希望待的左边,形象也像只茶色的柴犬,非常可爱。

    “啊?”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联想到动物,安东不解地眨巴眼睛。

    “没什么。我看过你在战场上的表现和覆历,很不错。”席恩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会中那么愚蠢的计,洛斯亚的年纪也确实大了。这一仗了结,就由你接替他的位子吧。”安东吃惊地张大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虽然他对上司是有微词,但那总是他的上级:“承蒙殿下错爱,末将恐怕无法胜任。”

    “能不能胜任,我会再观察,但这次的事,洛斯亚必须负起责任。”说着,正好到目的地。侍从通报后,席恩走进敞开的寝宫大门,环顾了一圈,都在,很好。

    “儿臣向父王、母后请安。”黑发皇子行了个完美的宫廷礼。青年将官单膝跪地:“末将参见陛下、王妃、威姆殿下。”

    辛比奥四世不自在地动动身子:“是列文啊,早餐用过了吗?”席恩虚应:“刚用完,谢父王关心。”王妃守礼地用扇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美目,盯着安东:“这位将军是何人?列文,你带他进来似乎不太合规矩。”

    “紧急军情,不能延误。”对这些繁文缛节向来不以为然,席恩拍拍身旁的人,“安东,你说吧。”

    “是。”从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得到鼓励,本来有些惶恐的军官镇定心绪,口齿清楚地汇报。还没等他说完,威姆就忍无可忍地喊道:“他胡说!”

    “王兄,他可没指名道姓是谁拿了兵符哦。”席恩淡然的语气隐含厌烦,和这种货色较量令他一点劲也提不起来,“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或者我马上派人抄家?问你那些宠姬?严刑拷打达尔?”

    “你……你……”威姆紫涨了脸皮,转向父亲,“父王,您看列文,越来越不把您我的威严放在眼里了!”

    “拿父王当挡箭牌也没用。王兄,上次你叛国,是我念着手足情分才网开一面,你还不知悔改,就不能怪我无情了。”未免他说出难听的话,席恩施了个定身术,对更加茫然失措的辛比奥道,“父王,王兄已经丧失了作为王位继承人的资格,请立六弟为皇太子。”那小鬼还比这两个脑瘫聪明点。

    王妃眼中射出异光,也顾不得长子为什么不叫嚣反对,附在丈夫耳边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不法办威姆无法服众,至少先把他关押起来,立亚尼为储君,好安定民心。”

    “哦…哦。”

    于是,以一群侍卫冲进来押走尊贵的长皇子为句点,西琉斯王室的权位更替尘埃落定。耿直单纯的军人瞠目结舌地从头看到尾:乖乖!比演戏还快!

    “好了,跟我来,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先洗个澡?”席恩径自往外走,急着回去看腋下夹的厚书。安东慌忙跟在他后面,情不自禁地道:“那个…殿下,谢谢您!”

    “嗯?别在意。”被他一提醒,席恩的思绪回到现实,暗暗叹气,“接下去还有的好忙——安东,边境就麻烦你多担待了。”

    “是!末将必定不负重望!”

    青年铿锵有力地应道,却见身前的人猛地驻足,下一秒,周围的景象毫无预兆地歪斜,连破碎的分割线也清晰可见,紧接着豁然爆开,转为白茫茫一片。

    “这……!!?”

    “来得真不巧。”

    还没反应过来,他听到黑发皇子依然冷静得不可思议的声音,同时脚下一滑,像掉进一个圆形的、很有弹性的狭小空间,怀里则多出一样东西,“抱紧,别动,少了一页纸我拿你祭书。”

    话音刚落,魔王身边出现好几道身影;而不请自来的客人们也以光复王为首,露出了身形。

    ※※※

    哥哥姐姐莫名其妙地消失,依路珂愣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恍悟有敌人来袭,而且目标不偏不倚是他的父神。

    没接到席恩“给我原地立定”的命令,他心安理得地跑出餐厅,兴致勃勃地也准备插一脚。

    不过他没有冒冒失失乱找,一个原因是他感应不到席恩等人的位置,这也反映了敌人的强度。小小的食指划出闪耀的符文,他吟唱空间衔接的咒语,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凭空浮现的银色亮线。

    飘舞着点点星屑,纯白无暇的空间,无边无际地延伸开来,他照着感觉最强的方向飞去。

    清冷的辉光从他掌心涌出,仿佛一束有着流水温度质感的纯黑火焰,最后凝固成一把长达七尺,通体漆黑的长柄战刀,刃部却是诡异的鲜红,红得像要滴出血,鲜艳而浓烈,映着他天空色的眸子和乌发黑袍,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找到了。

    远远的,他看到那个异空间的[轴],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虚抱的双手间浮着一颗银晶球似的白色光团,绚烂夺目的金发宛如拂晓第一线曙光,初春第一枝新芽般嫩绿的瞳眸溢满慈悲,全身笼罩在无限和谐温柔的雾霭中,高贵而优雅。

    好漂亮的阿姨!依路珂自然地想:只是再年轻个二十岁,我会更喜欢。

    还有,她的表情不是扭曲得那么怪异的话……

    “你好,大姐姐。”冥王嘴甜地称呼,绽开讨喜的灿烂笑容,“我们和平谈判好不好?”

    “普路托!!!”

    瞪视丈夫,生命女神失声惊喊。

    ******

    怔了怔,依路珂的眼神变了,从巧克力般甜腻可爱变得如刀锋犀利冷硬。

    他知道她是谁了,她是他前世的妻子,父神的敌人之一。

    生命女神秦蒂丝!

    ******

    席恩早就明确告诉他,他是重生体,所以没有以前的记忆。

    他也知道,过去的他是他视为“父神”的人杀的,因为他们有仇。

    [你想起来的一刻,就是我终结你的一刻。]席恩曾经这么说,这不是威胁,只是个毫无感情的宣言而已。当时的他愣愣看着他,想为什么会这样呢?父神恨他吗?

    他不喜欢。

    之后慢慢懂得,他不是普路托,是依路珂,一个叫依路珂的孩子。

    他想父神把他当依路珂看待,而不是那个普路托。普路托已经和他无关了,他死了,死透了。而依路珂会好好地活下去,过属于依路珂的人生。

    有父神,有母神,有哥哥,有姐姐,他对目前的境况很满意,也希望一直保持下去。

    如果和普路托有关的人要来烦他,甚至试图让他想起以前的事,用老交情打动他,那么视情况而定,他会把他们统统消灭。

    希望这个“大姐姐”能识相点。

    “我的名字是依路珂。”

    幽冥之刃划出血色的弧光,也是割断无形的维系,男孩再度绽放出甜甜的笑靥,“你是战还是和,漂亮阿姨?”

    ******

    这…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抱着一本盾牌大小的厚书,惨遭池鱼之殃的军人呆呆看着对峙的两方人马。全部是俊男美女,各有九人。其中他只认识他的列文殿下,不,他现在已经不确定那是不是列文殿下了。不然,对方那位明显是领头的银发青年为什么叫他……“席恩”?

    “看来你这次准备很充分,帕尔。”第一时间抽出腰际的法杖[乌洛诺斯之影],给恶魔们施加了能够长时间维持的抵抗神力结界,魔王淡淡笑道。

    “还敢叫我小名,你这老不死**狂。”没有礼尚往来拿把法杖,光复王手中握的是他无坚不摧的气剑。身后的众神正合力架构重叠领域,以限制敌方大头目的力量发挥。

    和诺因相似的口气令席恩莞尔,憎恨的目光也刺激了他扭曲的愉悦神经,笑得更神似肖恩。这对帕西斯而言无疑是等同冒渎的触犯,不再废话,放出圣斗气形成护罩,直接冲了上来。

    与此同时,席恩的法术也完成了:“裂!”

    异空间再度迸出裂痕,碎成数小块,众神只觉眼前一花,已被各自的对手锁住。

    水之女神亚希反射性地环顾四周,丈夫不在,左手的战盾和右手的银剑给了她坚定的支持,呼应她的战意亮起凛冽的水光。

    “报上名来,污秽的生物。”

    “萨菲艾尔。”紫红色长发的男子飒然一哂,手里交缠着两条黑蛇的长杖优雅地轻挥,“侍奉吾主和欧斯佩尼奥大人。”

    火神伊夫利特对上诅咒之王克鲁,风神希露菲尔对上梦魇之王奇蜜拉,雷神托尔对上疫病之王梅杰安,地神玛法对上精灵丽芙,光神箩尔烈雅对上餍魔之王格蕾茵丝,月神阿提弥斯对上暗影之王艾斯托尔。知识之神艾尔菲瑞特镇守神之泉不在场,人数正好,分配均匀。

    哈玛盖斯本想待在养父身边,却被克拉费里格缠住。两龙不约而同地舍弃人身,在冰元素界展开凶猛的厮杀。

    就在这短短的空挡,席恩和帕西斯已经陷入呼吸也为之停顿的激烈绞斗。

    闪电般的银辉穿透空间的阻隔,距离的障碍,在这样超越肉体极限的速度下,连神的视力也毫无用处——等看到再念咒,早就迟了。

    只有用默发。

    十来个镜影瞬间劈碎,有重力束缚作用的黑暗结界在圣光护罩上撞成粉末,停滞和虚弱的效果被斗气抵消,魔影铠甲组成的防壁也无法阻挡银发剑士的脚步,虚幻的刀光片片粉碎,在他背后响起金属的脆响。

    这气势骇人的一击斩断了两人之间所有的事物,直逼黑发神祇的心口。火光迸现,一道半透明的晶壁挡下了这次锐利的突袭——是一对从席恩背部张开的晶莹羽翼,护具[纯色之风]。

    仅停留了千分之一秒,帕西斯变刺为削。

    纷纷扬扬的羽毛遮蔽了视界,最强的防守法器一分为二,在空气中带起一条血线。金黄色的,神之血。

    什么!冰镜似的银瞳爆开,映出内心的惊愕。无数次生死一线间的战斗经验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身体比冻结的意识更快行动,银光一闪,一把平常用[藏刃术]隐藏在左臂内的银色匕首切开敌人的侧腹,瞬移一气拉开百米远。

    第一回合,双方挂彩。

    竟然能把[气]练到这样的地步……席恩余悸未平地调息。一个法师被逼得亮出最后的防身武器,这可是奇耻大辱。而且要不是用[衰弱凝视]造成了半秒的时间差,又在最后一刻及时启动空间转移的翔具[虚空之枢纽],他就完蛋了!从正在他体内肆虐,刺痛他每一寸肌肤的剑气,席恩毫不怀疑这一点。

    然后帕西斯会一个个宰了他的部下,恶魔之心绝对吃不消那把剑。

    这就是武者的巅峰吗?值得钦佩。

    但是,个人的力量再强也强不过大自然,就像再锋利的剑也劈不开宇宙。

    收起剧毒银匕首,魔法神平举法杖。

    光复王没有乘胜追击,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身为神的附体,他对大部分毒免疫,但席恩涂在匕首上的毒是来自负位面的植物,饶是他也要麻个一会儿,被对方抢走了先机。

    和他背上的光之翼相对,取代纯色之风的残翼,一双比夜色更漆黑的翅膀舒展开来——是攻防一体,兼具移动和隐蔽效果的魔法[暗黑之翼]。

    下一秒,视野变得一片黑暗,神的双眼也无法看破的黑暗。

    一下子变成睁眼瞎子,之前又没有高瞻远瞩在敌人身上做个标记,银发青年只能单方面挨打。喧嚣的怨灵化为死亡的火焰吞没了他,白骨的利牙毫无预警地咬住他的手脚,注入让血液也为之冻结的冰息——对方的法杖似乎是死灵系的法器。

    逼不得已,帕西斯使用了贺加斯的神力,爆炸的强光顷刻间消融了缠绕他的不死怪物,却没能撕裂黑幕。

    光与暗彼此撕咬,互不相让。

    在生命女神的本位空间,帕西斯拥有先决优势。其他神也布下了禁制结界,完全封印席恩的神力,隔绝元素和空间,大大降低了他的能力水平。

    尽管如此,他依然无法压下魔力深厚的对手。

    对这个情况,席恩也心里有数。他已派出一支不死军团狙击那个[轴]。无须杀她,只要令她偏移少许就行。如果哈玛盖斯和恶魔们能干掉几个元素神,他的胜算就更多了。

    这是场时间的竞赛,他很有耐心。

    古代龙和亡灵龙的对决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白龙的冰之吐息和耐寒力在全是冰雪的环境如鱼得水;变成死灵后,不知疲倦的躯壳和快速的复原力也让他的对手十分头痛。因此,虽然哈玛盖斯的实力高了不止一筹,却占不到丝毫上风。

    同样僵持不下的还有丽芙。她恩怨分明,对神明又有本能的敬畏,和对手维持我挥一锤,你架一堵墙的友好往返。反正这也算是牵制了。

    而恶魔们的战况就好得多。长满食腐生物的沼泽里,水神被一头全身覆盖着厚厚淤泥的怪虫追得狼狈乱窜,尖叫连连,而她的对手闲闲作壁上观。

    “嗯,和主子说的一样,女神都很怕脏。”长杖一挥,再加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大蜈蚣,萨菲继续欣赏这出追逃戏。他很清楚真的硬拼起来,输多赢少,即使他是无面之王手下的第一强将。

    不过看这阵仗,他不禁手痒,这群神根本是徒有力量的小孩嘛。

    没等他出手,空间壁碎裂的清脆声响传来,惊讶的恶魔和快吓哭的女神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胜负比席恩预料的更早决定,也更离奇。

    糟了!感应到秦蒂丝出事,帕西斯正要赶去援助,席恩比他更快一步。

    纯白的生命领域崩溃,取而代之的是有着金属质感的黯银空间。[秩序十字之章]终于解脱束缚,张开独属魔法神的领域,把敌我双方包入其中。

    “箩尔烈雅!亚弥!”

    刚确定丈夫无恙,还没来得及欢喜,水神就惨叫出声。光神和月神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而风神和雷神的伤势也不容乐观。

    瞥眼间,席恩就确定那两个重伤者离死不远了。果然不一会儿,两团光相继炸裂。其他神明失魂落魄地注视这一幕,然而更冲击的情景还在后面。

    “父神!”

    一个穿着黑袍,手持长柄战刀的男孩一脸邀功地奔向魔法神,身后是血流如注的生命女神。他们吃惊的不是他砍伤了同伴,而是他使用的语言,凡人绝对无法发出的语言——神语。

    “普路托……”秦蒂丝勉力撑起上身,两行清泪划下被血迹污染的美丽脸庞。

    又一颗炸弹投下。包括帕西斯在内,众神都难以置信地瞪着依路珂:这小孩…这小孩是……

    “我不是普路托啦。”躲到父亲背后,缩水的冥王向曾经的妻子做鬼脸。魔王嘉奖地摸摸他的头:“干得好。”这场家庭悲剧给了他很高的享受。

    依路珂朝他绽开无比喜悦的笑容。

    “你这混蛋!”帕西斯差点气爆:竟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席恩轻嗤,以厚颜无耻也要汗颜的态度耸肩:“所以,珍惜你们的生命吧,这次是看在罗兰的面子上,我放过你们。”

    罗兰?帕西斯等人一怔。席恩挥手将他们送返,留下最后的低语:

    “告诉他,我不欠他了。”

    ******

    “大姐,振作点。”

    亚希含着泪扶起秦蒂丝。伊夫利特宽慰:“没错,那可能不是普路托大人。”托尔附和:“那小子明明比我还幼稚,哪里像普路托大人啊。”

    “不,他是普路托。”秦蒂丝握紧拳头,压抑漫溢而上的凄楚,“普路托小时候,就是那样的性格。”

    大家呆住。希露菲尔喃喃道:“不愧是兰修斯大人的儿子。”

    “那你索性也自杀,陪他一起长大吧。”帕西斯大发谬论,被自己的龙瞪。没有理会他恶意的调侃,秦蒂丝摇头:“不,他不是普路托。”

    “啊?”怎么回事?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

    “他是[伪神格]。重生途中如果被强制唤醒,就会产生出这样一个拥有自我保护本能的意识。更糟的是,他似乎防卫意识过剩,不但想保护神体,连精神也想保有。所以……他不是普路托,普路托还在沉睡,只要……”秦蒂丝蓦然噤声,脸色惨白地盯着地面。

    只要杀了依路珂,她的丈夫就会苏醒。

    杀了……那个孩子……

    听出她没说完的话,帕西斯冷笑,转向其余的神明:“好了,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光神和月神死了,难保过几天又窜出两个小萝莉。”真他妈乱七八糟,那家伙成了豆芽神的收容所了。

    闻言,众神的表情变得很古怪。玛法斯斯艾艾地道:“呃,不会。”

    “嗯?”

    “丧神之碑预言了我们的死,亚弥和箩尔烈雅就在普路托大人下面。所以去之前,我们都有了心理准备,她们也选好了自己的继承人。”

    “哦。”帕西斯松了口气,接着又危险地眯起眼,扫视他们,“那请问,这两位幸运儿是谁?”

    “……”不敢和他对视,众神缩的缩,退的退。看出答案,光复王勃然大怒:

    “不要告诉我,是拉克西丝和休利安!”

    ******

    这是噩梦。

    中城城主闭上眼,塞住耳朵,僵硬地坐在床上,拒绝接受残酷的现实。

    “哦呵呵呵,臭小子,你的睡相还是一如既往的呆啊。”

    摄政王陛下一脚踏住他的脑门,用这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嚣张地狂笑。

    “老妖婆~~~”诺因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切齿声,和恨得牙痒痒的声音,“如果你迷路了,从这里出去左转直走就有一座墓园,足够容纳你。”

    “我比较想睡你的床。”拉克西丝踩得很爽,不掩欺负侄子的坏心,“那里那么好,给你睡好了,我很大方,不介意。”

    “天杀的!”诺因爆发了,拨开她的脚,揪住她的领子,逼近那张他在梦里痛恨也怀念的脸,“不要告诉我,你是装死!我会杀了你,我发誓我会杀了你!”他说得狠厉,紫眸里的水光却泄露了真实情感。

    拉克西丝也收起调笑之情,回以淡而深远的微笑:“很遗憾,我是死了。”诺因一震,冷水兜头浇下:“那你现在是什么?”

    这时,房门被从外面打开,杨阳等人一拥而入。走在前面的是祭司长芙米,看到这个场面,她明媚的大眼溢满欣喜的泪水:“我接到火神的神谕,陛下是下任光神。”

    “啥!光神眼瞎了!?”诺因的下巴险些脱臼。吉西安就比他诚实多了,衷心施以臣子的最高礼节:“欢迎回来,陛下。”

    “嗯哼,各位,好久不见。”双手叉腰,黑发的摄政王回了个大牌的笑靥,不变的光芒万丈。

    “太好了,拉克西丝陛下。”杨阳也激动得热泪盈眶。维烈礼貌地点头。月言简意赅:“卡萨兰有救。”诺因狠狠瞪目。在场只有史列兰不开心:“箩尔烈雅也死了……”

    “还有月神。”拉克西丝轻盈地跳下床,一一行注目礼,“她的继承人是休利安。”

    “休利安神官长!?”感谢众神!呃……杨阳对哀怨的暗黑神赔笑,努力把上扬的唇角往下拉:原谅她,她真的悲不起来。

    “那是谁杀了她们?”扎姆卡特一针见血的提问,使气氛骤然冷却。

    “答案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血魔阁下。我那个吃里爬外的祖先和那帮神上门挑战,结果反而被人家挑了,幸好只死了两个。”

    “那家伙总算做了件好事。”昭霆咕哝。众人侧目:弑神是好事吗?虽然……是不错啦。拉克西丝笑得无所顾忌:“哇哈哈,罗兰·福斯那老狐狸会气炸吧,白干一场!不过——”她神色一变,转为凝重,“从客观角度,确实不是好事。我因为灵魂受到重创,又是人类,只接收了光神不到一半的神力;休利安也不比我好多少,我们的战力等于下降了。”

    “是提高了。”吉西安持不同意见,提振士气,“光神站在罗兰城主一边,而您站在我们这边,再拉拢休利安神官长的话——”

    “哼,我是不管什么众神契约,不会吝啬帮这小子。”拉克西丝扁了侄子一拳,若无其事地续道,“但是我清楚,要是那大魔头杀回来,我们不跟罗兰·福斯合作,绝对没有胜算。休利安也别指望,那小子脑筋死板得很。”

    “这些先且慢说。”杨阳击掌,再次打破沉闷的氛围,“先开个盛大的宴会,庆祝我们的陛下归来!”

    “哦——”

    ******

    “抱歉,罗兰。”

    “别在意,你们没事就好。”

    温和地凝视面前的师父,东城城主没有很意外。以席恩的性子,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过帕西斯他们事前也是下了苦功,所以铩羽而归,他还是有些可惜。

    “箩尔烈雅和阿提弥斯挂了。”帕西斯叹气,担心徒弟的反应,“她们选了我的美人后代和休利安做后继者。”

    罗兰眯了下眼,一言不发。听到这个消息,他初时既震惊又恼怒,但很快就释怀了:拉克西丝只是孤家寡人,能有什么作为?如果她要用光神的力量胡作非为,其他神明不会坐视。本来德修普和贝姆特的指挥权就很难协调,她再一搅和,更是乱上加乱。

    “看好克鲁索,她若来救人,就一网打尽。”迅速思量好,他指示身旁的冰宿。帕西斯见状如释重负:“没给你添麻烦就好。”

    “我早就习惯帮你们收拾烂摊子了。”扔给他一个大白眼,金发青年举起茶壶,笑如和煦的冬阳,“坐,你没受伤吧?”

    “没。”帕西斯睁眼说瞎话,他已换过衣服,消灭证物。刚尝了口徒弟亲手泡制的甜点,想起一件事:“啊,罗兰,那家伙要我传话,说他不欠你了。”

    “欠?”罗兰愕然,“他没欠我什么啊……哦。”

    “怎么,他还真的欠你?”帕西斯睁大眼。罗兰不确定地瞅着他:“我让他住过一段时间,这算恩情吗?”

    “应该……不算吧。”

    无解。两个聪明人默契地不浪费脑力,继续品茶吃点心,享受温馨的午茶时光。

    光复王没有待很久,因为徒弟有很多公事要忙。走在廊上,他远眺的视线隐含沉重的忧思。

    不是他自夸,放眼艾斯嘉,能站出来和席恩过几招的,也只有他了。剩下要么实力不够,要么强却不可靠,还分踞两方,互相争斗。

    他一死,可怎么办才好?

    抚摸还隐隐作痛的伤口,帕西斯垂下眼。他是故意留着这道伤,任负位面的力量侵蚀,削弱体内的瘟神。但他心中雪亮:被彻底同化,只是时间问题。

    哼,贺加斯会管艾斯嘉吗?也许他会觉得冒犯,单挑席恩,然后被碾成他最厌恶的血渣。

    在他的呼应下,秦蒂丝他们恐怕也会走。而杨阳那边,兰修斯和拉克西丝才不甩他。

    我不能死,不能死……帕西斯咬紧牙关,为自己打气。

    天边的浮云勾起他的回忆,碧眸浮起朦胧的光芒。

    他恍惚记得,某个水波荡漾的深夜,那身穿舞衣的漂亮孩子是如何锐利而脆弱地瞪视自己,孤傲凛冽却又无助得如同受伤的小兽;而之后每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被复仇之火煎熬的徒弟又是如何安静地枕在自己膝上,聆听竖琴发出悦耳的丁冬声,看着音符轻盈地跟着雨点跳跃。

    一声轻叹,几分惆怅几分遗憾地融入初秋的寒意。

    回首,他望见进进出出的人潮——他繁忙的徒弟正在办公。那些往事,罗兰大概都淡忘了吧,他是个拥抱未来的人。但是帕西斯也记得,那双手曾经冒着生命危险从湖底拿走囚禁他的世界之钥;在他悲伤绝望时,将他拥入怀中,坚定而温柔地支撑他。

    转过头,光复王大步离去,灿银的发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度。

    无论如何,他也要守护罗兰,守护肖恩师父。

    ******

    “主人,您受伤了!?”

    哈玛盖斯第一个发现席恩的黑色法衣沾着血迹,紧张地扑过去。

    “没事。”朝他点点头,魔王笑着夸奖几位功臣,“大家辛苦了,尤其是格蕾茵丝和艾斯托尔,立了大功。”

    “小意思。”餍魔之王一挺胸脯,掩饰不轻的内伤,两名神祇可不好对付。暗影之王伤势更重,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席恩依序治疗,道:“你们回领地调养吧,这伤不轻。”

    “主子,少了艾斯托尔和格蕾茵丝,万一他们乘机——”奇蜜拉提出忧虑。克鲁重重哼气:“他们敢来吗?他们损失更大!”

    “是啊。”梅杰安意有所指地指指依路珂。席恩摇头:“不,如果他们还没蠢到家,就会吸取教训安排后路,人选我也大致有数——放心,格兰妮快修好了,坎菲斯再**一番也能上阵,我还有后招。就算他们两边齐上也不怕。”

    “那请您保重。”两位领主恭敬地深施一礼,返回了负位面。

    “萨菲,你也联络你上司,他的冬眠该醒了。”

    “是。”萨菲艾尔跟着离开。奇蜜拉注意到一旁完全呆滞的安东,问道:“这个人怎么处置?灭口?”

    “哦,他啊……”黑发皇子打量目击者,立刻拿定主意,“不行,他是个好军人,叫他把嘴巴闭紧就行。”

    “殿…殿下!”安东总算回过神,接近歇斯底里地大叫,“那些是什么人?你、你又是什么人?”之前席恩和帕西斯交谈是用中文,和部下则是说的深渊语,他一句也听不懂。但傻子也看得出他们统统不是人,至少不是普通人。

    先拿回自己的宝贝书,渎神者才悠哉地解释:“他们是神,我嘛,真名是席恩·奥古诺希塔,第二代魔法神,恶魔之王。”

    魔法神?恶魔之王……魔王?可怜的凡人因大脑负荷过重一阵晕眩,捧着头**不已。

    “你要逃避现实,回去睡一觉忘掉一切,对我们彼此都好。你若执意记得,就请闭上嘴,这点道理你想必懂。”

    军人猛地放下手,眼中射出奇异的冷光:“你说,你是神?”魔王微微一愣,眼神沉淀下来:“对你而言,我可能是魔。”

    “无所谓,神也好,魔也好……总之你不是人就是。”安东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道,“西琉斯的神,果然是假的吗?”

    “夏尔玛大陆的神全部是假的。”席恩淡淡地道,“不是没有这些存在,人们的信仰之力也会形成‘神灵’,不过要靠信仰维持的‘神’,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真正的神不需要人的供奉,他们高高在上,冷眼看待世情,与宇宙同生共灭。

    “那么,如果我信仰你,你会回应我,实现我的愿望吗?”仿佛下定决心,安东一鼓作气地喊道。席恩毫不吃惊,平静地笑了:“那就要看你付不付得起代价,有没有献身的觉悟。”

    于是,在奇妙的因缘际会下,新生的神祇有了他在现代的第一个人类信徒。

    ******

    羽化的瞬间,世界在他的振翅下颤抖,万物在他的身下臣服……那一刻,突然理解了众神的心情。站在那样的高度,他们理所当然会抱有一种优越感,以看似悲悯实则高傲的眼光看世人。所以他们不能理解所谓的“无心之失”有多么不可原谅,他们的举手投足又对某些人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曾经是个多么卑微可怜的人类,又是怎样挣扎求存才爬到这个高度。

    即使这些记忆只会折磨他,逼迫他嫉恨他幸运、纯洁的孪生弟弟,将他一步步推向毁人毁己的深渊,他也决不忘,决不背叛、舍弃那个支撑他到今天的自己。

    “哈玛盖斯。”

    一手夹着书,黑发皇子一手指着几个正朝一个瘸腿的老乞丐丢石子的平民小孩,“把他们赶走,太难看了。”

    “是。”侍从打扮的古代龙飞快地奔过去,驱散小鬼,再放下一些财物。

    “谢谢,谢谢。”

    老乞丐不停地弯腰道谢。席恩瞥了他一眼,快步走开。

    他并不鄙视那个奴颜卑屈的人,因为他也曾经是这样。当生命掌握在他人手中时,自尊只是个笑话,他无力也不屑清高。噢,他是可以抱着他的骄傲去死,但他会得到什么?除了自我满足什么也没有。他只会留下一具发臭的尸体,任他人指指点点,掩鼻嘲笑,然后散去,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的不甘,他的愤怒,他的怨恨,都会随着他整个人的死而消失。

    所以他要活!再难看也要活!

    他走着,走向自己选择的路。尽管他的人生其实没有任何选择,不是死就是堕落,但他还是选择了,选择了那条荒芜坎坷的小径。

    选择了就要走到底。

    哪怕结局是他从自己筑就的高台上摔下去,摔死。

    但至少,世界会随着他的陨落震动,他的死不是无声无息的。

    石制钟楼飞出一群鸽子,象征黄昏的钟声传遍大街小巷。席恩的嘴角泛开一丝笑意,由衷期待敲响自己丧钟的一刻。

    哈玛盖斯追上他,紧跟在一步之遥,始终如影随形地伴着养父。

    背对夕阳,走向他们共同选择的黑暗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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